第二十五章

    两人之间的沉默再度持续少倾，格拉维尔见赛西不再开口，大概是没有其他看法，便说：“原本总以为这件事必须是秘密，现在你知道了，才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赛西已经埋头下去切分自己的早餐，眼神没有落在格拉维尔身上，只是平淡道：“是吗？”

    “应该也要庆幸是你才对，”格拉维尔煞有其事地分析完，终于在赛西对面的椅子上落座，“味道如何呢？我还记得你上次让我少放香料，火也控制了……对了，炉灶里面是龙息石吗？这么大块实在少见。”

    “如果对自己的厨艺没有信心，端上桌前应该自己尝一尝。”赛西答。

    “果然不喜欢，明明也是风味做法。”格拉维尔夸张地哀叹。

    “下午回来试试新方法，如果有效，这周内就能解决你脖子上那东西的问题了。”

    法师一向不喜欢在自己研究东西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因此格拉维尔点点头，将放在自己那边的牛奶一口饮下，随便挑了本打发时间的书便出门了。

    因为从格拉维尔的记忆中获得了可以控制项圈的咒语，再加上九年前从几成废墟的克利莱城当中搜刮的少许残书，只用了三天，赛西便让格拉维尔最忧心的问题再无动作。——格拉维尔使用魔法无所顾忌，身上被药物影响的部分更是早就被赛西调养好了。赛西从前便了解格拉维尔的性格，现在更是看过了他的万千记忆，非常清楚他是何傲世轻物之人。

    大概只是如此，格拉维尔便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完全，既不在意下体的女穴，也不认为小腹上的淫纹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困扰。

    让项圈被格拉维尔暴力破坏的第二天一早，赛西走出屋外想要在早饭前将草药准备好，耳边却隐约传来格拉维尔的歌声。——青年的嗓音早已变化，在昨晚更是被反抗的项圈伤了一遭，不仅在修长的脖颈上留下一圈淤青，说话也有些沙哑，赛西更是在对方退出圣歌队后再也没听过他唱歌，只是发现旋律非常熟悉。

    等察觉到那是的变调时，他已经朝着声源靠近了不少，因而比起疑惑格拉维尔为何唱歌，赛西更奇怪森林当中那些或天生、或后天被自己创造的异兽全都聚集于此的原因。——显然是因为某种力量，那种赛西在格拉维尔身上见过无数次的神力光晕似的，和歌声一起笼罩将青年修长高挑的身影笼罩在其中。

    很快格拉维尔便察觉到了他，他抬起双眼看向赛西，即使还未开口，赛西也明显能感受到那双眼睛当中情绪的变化，与过去几日相比，明显放松。

    格拉维尔双眼碧蓝，颜色清浅，淡然平静，像湖水，大海，或是现在这样像苍茫晴朗的天空。大抵是赛西内心看法改变作祟，格拉维尔望过来的目光远比十二岁时柔和，却也更加遥远，仿佛他站在不可及的彼岸。

    所幸格拉维尔很快眨了眨眼睛，冲赛西露出了笑容。他停下歌唱，原本聚集在身侧的兽类便开始渐渐散去，而格拉维尔也朝自己的友人走去。

    “这还是我回忆起来后第一次这样，”格拉维尔语调怀念又欣慰，“很神奇吧？拥有意识以前，我和众灵都颂唱着这首歌围绕在父神身旁，看他创造这个世界。”

    赛西仍望着将兽影吞没的林间阴影，还未答话，格拉维尔便自己又说了下去：“因为是父神用以创造万物的力量，所以只要是这个世界上的生物、甚至是任何东西，都不会排斥或是恐惧，反而会天生感到亲切。”

    “难怪，”赛西垂下了眼帘，“我用来看家的魔像也混在里面。是你写的？”

    “不是，”格拉维尔摇了摇头，“父神当时给了许多侍灵各自的任务，教导世间万物不同的知识：语言，音乐，捕猎或是耕种。虽然重新诞生后不会拥有曾经的记忆，但是灵魂深处总会记得些东西，也在那方面显露出天赋。”

    赛西这才知道格拉维尔记忆中那些大段大段的雪白场景也并非空无一物，他当时直冲问题中心而去，虽然口头上说是看过了格拉维尔的记忆，但也走马观花，并不全然了解。——毕竟当年格拉维尔也是沉睡了三个月，才将一切的记忆消化完毕。

    “实话实说，这是我自十岁以来第一次感到轻松的时刻，”见赛西沉默，格拉维尔思索了片刻，仍是开口道，“虽然也有被解决困扰的缘故，但也因此让我更加感觉到认识你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格拉维尔自然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但他语气当中的不同仍是让赛西稍稍扭头，望向金发青年表情平淡的侧脸。

    “在那些属于我又不属于我的记忆里，爱过的或是憎恨过的人都数不胜数。背叛过别人，也被人从身后刺中过心脏；无数次想要救人，却也无数次害死他人；受万人敬仰也被世人唾骂，建功无数也失败无数。等到醒过来的时候，便觉得一切都上演过太多次，没有再变得特别，也没有什么再是平常。”

    格拉维尔语调缓慢，声音放得比当初教人古语时更轻，比风散得更快，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一直将目光放在林丛之上：“说来说去，从醒来那刻起，我既不恨谁，也无法爱谁，更不信任何人。”

    他脸上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很奇怪吧？在梦中经历过那么多，最后居然得到这种结论和后果。但事实就是如此，大概也因为梦中所见完全不能倾诉，甚至自己也曾怀疑到底是梦是真，所以总觉得孤立无援。即使有再志同道合的人，我也有不可告人的密辛。而如果告诉他们，‘我只在乎父神的世界不会被外物污染，除此之外全与我无关’，大概我们又不会那么志同道合了。”

    “再者，晨星兄弟会最成功的，直接将外物的力量引入这个世界的召唤，是十八年前在科利玛利城外阿依勒拉村的那次，”格拉维尔终于收回了目光，“那次仪式将我的记忆连通，将过去和现在连接，也打开了外面与这个世界的通道。虽然我认为，让身为守护者的我想起一切也是父神意志下的安排，但从结论来说，我也是罪人。因此这件事我一直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总会成为杀死我的利剑。”

    “让你知道也是意外，但现在看来也并非坏事。相反，到现在，我唯独感受到的情绪是平静和安慰，这让我非常快乐，”青年看着自己的友人，脸上逐渐露出柔和的笑容，一双眼睛如同春湖般柔软，“总觉得有了那些记忆我就不该再感情用事，但现在仍是控制不住自己。别的不谈，至少你肯定了我所有的过去并非空口白话，大梦一场，这对我来说已经相当足够了。过去我认为毕竟无法彼此理解，互相背叛理所当然，因此也没有必要信任什么人，但我想相信你，赛西，”他顿了顿，说话间已经变得有力而沉稳，不再是与友人倾诉，转而像是跪在阶下向神像宣誓忠诚。赛西十五年前见过这一幕，霎时几近恍惚起来，连格拉维尔直视他的灼灼目光也差点错过，“也希望自己能相信你。与此相对，我也绝不会背叛与怀疑你。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或许无用，但对我来说已经是最为珍贵的东西，此刻作为报答呈上，希望你能收下。”

    舍弃了自己王位，却在此刻被骑士献上忠诚，年轻的法师想无可想，终于是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向对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