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七

    奥卡洛斯收到请帖时，看上去相当惊讶。他愣了半天，捏着信封研究了好几分钟，脸上却渐渐变得更为疑惑。一直等他展开那张总共也没比手掌大上几分，边缘粗糙，甚至极大可能只是从书本上撕了一块下来作为信纸的玩意儿通读了两遍，才终于点点头，露出了笑容。

    他这幅模样实在有些滑稽又令人摸不着头脑，作为奥卡洛斯这三年来的同伴，斯特法诺维奇从他拿到信开始便在研究他的表情，现在终于是忍不了了，将手中的法师杂刊卷做一根纸棍，在掌心敲了两敲，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他一边问，一边在脑内做着排除：总不可能是科加贝略莱的骑士团来信，说反悔了将奥卡洛斯逐出去，现在想请他回去；也不可能是伊什塔尔和塔姆兹，那俩玩意儿根本不会写字；难不成是上次任务的佣金翻了倍？也该翻倍，本来要丢命的小少爷因为奥卡洛斯的坚持才能继续活着，还从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变成了一心努力求学的剑士，虽然这也不是雇主家所期望的，但总归比以前的孬样要好上百倍。要自己说，把佣金翻十倍都是应该的。

    可惜斯特法诺维奇想了这么多，却都不对。奥卡洛斯抬起头来看着他，仍是一副有些兴奋的快乐神色：“是赛西·格鲁伊杜夫殿下从科加贝略莱来的信，说堂哥现在和他在一起，要不要去见一面。”

    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反而被甩出来两个陌生人，斯特法诺维奇面无表情地听完这句话，最终只是挑了挑眉，那意思明显是：你想让我从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里理解出什么东西？

    奥卡洛斯慢慢收敛笑容，十分羞愧：“不好意思，好像没和你提过……不过殿下的名字你应该听过才对，是很出名的法师。堂哥是……呃，就是我的堂哥，格拉维尔，科利玛利骑士团的团长……应该也有听过吧？我十一岁的时候他就离开了奥洛拜尤，一直很难见上一面，”一面说着，奥卡洛斯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神情，“上次见面也是五六年前了。”

    即使斯特法诺维奇是个从八岁到十七岁都待在法师塔里孤陋寡闻的家里蹲，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听过这两个名字。不说后者在他进法师塔端盘子前一年就在全国的剑术比赛玫瑰赛上出了名，光是前者，说赛西·格鲁伊杜夫殿下时还不知道是谁，要论那位法师赛西，却是他从十三岁起就耳熟能详的名字，大抵内容是老师捶胸扼腕收不到如此好的学生，这家伙的知识领域简直非人类……诸如此类。

    于是斯特法诺维奇即使再不乐意，也只能点点头：“你确实没有告诉过我你有这种亲戚。”他语气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目光也扫到了一旁，一副不愿再见到奥卡洛斯那张蠢脸的模样，却又在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开口：“真是那个赛西？”

    奥卡洛斯点点头，拿着信坐在了斯特法诺维奇的身旁，眼睛仍是望着他：“他和拉……格拉维尔堂哥是朋友，所以我才认识的。你要一起去见见他吗？我可以写信问问。”

    斯特法诺维奇侧过脸，大概是有些受不了奥卡洛斯如同幼犬一样亮晶晶的目光，点了点头：“行……吧。如果你那位堂哥对我研究的东西没有意见。”

    “不会的，堂哥在黑魔法这个问题上好像一向非常开放，说反正也不过是研究这个世界的奥秘，呃……”奥卡洛斯皱了皱眉头，“大概是这么说的。毕竟赛西殿下似乎也有涉猎这方面，他也没说过什么……应该。”

    “照你这个不确定词使用的频率，我最好还是准备点逃生手段。”斯特法诺维奇凉凉地回答。

    “我会保护好你的！”奥卡洛斯条件反射地回应道，见斯特法诺维奇那只露在外面的漆黑眼睛盯着自己，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而且格拉维尔堂哥不是那种人。”

    斯特法诺维奇翻了个白眼。

    虽然说奥卡洛斯已经过了继承家产的年纪，但因为他当初选择加入了骑士团，又在三年前被赶了出去，是以他和斯特法诺维奇就算路过了兰卡斯特家受封的领地，却仍然只能住在旅馆里。奥卡洛斯说自己没有脸面回家，斯特法诺维奇则巴不得不要和奥洛拜尤的任何贵族阶层打交道。等到他们站在赛西在科加贝略莱落脚的地方前，还很是踌躇了一番。

    主要是奥卡洛斯，他对着纸片上的地址核实了两三回，才确定这幢豪宅就是自己的目的地。转过脸准备招呼斯特法诺维奇时不出意外地被嘲讽了一番，说他是不是忘了前两天还称呼赛西为“殿下”，转头就觉得对方住不起这种地方了吗？

    主要是殿下一直没有对外公布过身份，他以为不会住在这种显眼的地方……奥卡洛斯还没解释完，便看见了花园当中的身影，眼睛一亮，好像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冲那个方向挥了挥手，喊了一声“拉维尔堂哥！”

    他喊完才察觉自己的行为不妥，白净的脸唰地红了大半，表情纠结了半天，终于在格拉维尔站在他面前时平复了下来。

    斯特法诺维奇这才发现这两人竟然长得有些相似。两人一模一样的金发蓝眼，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连五官轮廓也有少许接近，只是格拉维尔是全然利落的英俊漂亮，奥卡洛斯仍是有些秀气，眼角上挑，嘴角也有着翘起的弧度，看上去更加少年稚气。两人神情气质倒是完全不同。斯特法诺维奇一边想着，一边同格拉维尔打了个招呼，目光落在那张挑不出错的脸上研究着。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很快望回来，微微一笑，便重新看回奥卡洛斯，交谈起来。

    斯特法诺维奇便完全能猜到奥卡洛斯的“拉维尔堂哥”是何种人。

    上午的阳光正渐渐变得热烈，格拉维尔邀请他们坐进会客厅没多久，正说赛西有一项研究在收尾，可能午饭时才会出现，便又迎来了一位客人，——维恩·格鲁伊杜夫。

    奥卡洛斯的脸色陡然变得有些尴尬，看了格拉维尔好几下，眼中甚至带着求救的信号。可惜格拉维尔是个无情无义的堂哥，堪称热情地将维恩领进了会客厅，还安排他坐在了奥卡洛斯对面的沙发上，一抬头就会对上视线，如此陷崇拜自己的堂弟于水生火热之中后，甚至还温温柔柔地笑着说自己先去泡茶，将三位客人丢在了会客厅。

    斯特法诺维奇对这位奥洛拜尤的小王子依旧是——略有耳闻。虽然也仅仅只是奥卡洛斯的一句话罢了：他本来想让我当他的骑士，但是我进了骑士团，所以一直在生我的气。可等和维恩对上视线，斯特法诺维奇觉得对方大概不是想让奥卡洛斯当骑士，而是别的什么身份。哪有人会用这么恶毒的目光看自己青梅竹马的朋友？碧绿色的眼珠子像是毒蛇，恨不得从自己和奥卡洛斯身上咬下两块肉来。

    “你回来干什么？”维恩终于开了尊口，朝奥卡洛斯发出质问，“我记得伯克利那家伙可是说科加贝略莱永远不欢迎你。”

    “女王陛下的生日，我当然……”奥卡洛斯想了想，仍是底气不足，“我还是应该献上敬意的。”

    “你能献上什么东西？”维恩讥讽道，他目光在奥卡洛斯那身已然接近普通佣兵而非神殿骑士的打扮上来回扫动，又在对方剪短了的头发上停留了半天，“你现在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不该是那把伯克利监守自盗送出去的剑吗？”

    奥卡洛斯噎得脸色泛红，想反驳些什么，记忆里的种种教训又告诉他最好等这位小王子发完脾气。可他刚刚呼出一口气，准备不做挣扎，身旁的斯特法诺维奇却开了口：“龙血树的幼苗，应该也算点什么东西吧。”

    这种几乎随着龙绝迹在迪亚维努斯大陆上的植株自然已经超过了“什么东西”的范畴，更别说龙血树产出的东西不是一般的果实，而是宝石，其价值向来难以估计。维恩转过视线盯了他半天，刚刚起了个即将爆发的头：“谁准许你这个贱民说话的——”就被格拉维尔打断了。

    “云茵又在欺负奥卡洛斯吗？”格拉维尔将茶放在几人面前，问道。

    “胡说八道。”维恩立刻扔下了斯特法诺维奇，冲格拉维尔斥道。

    “看来是了，和我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嘛，”格拉维尔把一小碟点心往维恩的方向推了推，“口味有没有变呢？你以前好像喜欢这个，”他说完这边，又不等维恩回答，将另外两碟点心推向奥卡洛斯和斯特法诺维奇，“尝尝这个，嗯……虽然也只是外面买来的，不过味道不错，我很喜欢。”

    奥卡洛斯显然松了口气，点点头，开始埋头吃东西。斯特法诺维奇刚发现格拉维尔看他的目光堪称怜爱，就又听到那个趾高气昂的小王子开了口。

    “我只是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维恩一副气鼓鼓的表情，不自在地解释着。

    “当然是来看我了，”格拉维尔理所当然道，“许久未见，我很想念他呢。”

    “那这家伙呢？”

    “是小玫瑰的朋友，自然是陪着他来的而已……”格拉维尔侧过头打量了一会儿斯特法诺维奇，脸上慢慢露出笑容，“这么算来你们也应该做朋友呢，态度这么差可不行，不然奥卡洛斯会为难的，是不是？”

    奥卡洛斯本来已经从对话中心成功脱离，突然被点了名，又有些被吓了一跳，可惜这问题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只能无奈地露出笑容：“呃……”

    “所以你们好好相处一下，我想和奥卡洛斯单独聊聊。”格拉维尔宣布道。

    斯特法诺维奇本想拒绝，可奥卡洛斯似乎没有说话的地位，而格拉维尔更是根本没有将视线投向他，也本就没有征求任何人意见的打算，说完这句话，便重新站起身，带着奥卡洛斯去了外面。

    等他收回视线，坐在对面的维恩仍是将视线落在两人身影消失的地方，皱着眉，神情愤然却又有些懊恼，说到底，看上去竟然有一丝可怜兮兮的。

    斯特法诺维奇问：“你在看谁？”

    维恩闻言立刻剜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如果你在看奥卡洛斯，那当然关我的事了。斯特法诺维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