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故人入我梦
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在浔阳江面笼上一层薄薄的轻纱，谢问没有撑伞，独自一人伫立在船头。细雨纷纷，如牛毛一般拂在脸上，一如他那有些纷乱的思绪。对于在皇甫轲那里碰钉子这种事，他虽不免失落，但也早就习以为常，说起来也是无奈，自从四年前开始，他的心就好似裹了层厚厚的铜墙铁壁，轻易不会疼痛受伤，这次真正扰乱他内心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仿佛沉沉乌云压在他的心头，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小船摇摇晃晃地靠了岸，谢问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香水行走去，刚走到巷子口，便看到一人撑着把油纸伞，独自伫立在香水行门前。听到脚步声后才转过身来。 “谢公子。你怎么独自一人，闻公子呢？” 浅月身穿一袭绛紫色齐胸襦裙，在细雨中微笑看着他。 “浅月楼主，您怎么来了？闻辛他出去办点事。大概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我也是刚到，因为方才得到了一些重要的消息，所以想第一时间通知谢公子。” 谢问眼睛一亮：“什么消息？是关于飞虎还是阿朔？” “是关于秦飞虎。谢公子之前说过，秦飞虎死的时候，胸前有一处带有灼烧痕迹的黑色掌印。” “不错，有什么头绪了么？” 浅月点点头：“这种掌法叫做百鬼噬心掌。是酆都傀王的独门绝招。” “酆都傀王？”谢问歪头，“这又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这酆都傀王也是近几年突然冒出来的一股势力。据说这傀王因缘际会得到了一本名为的邪书，参悟了阴阳玄机，可以遁入幽冥地府，任意操控凡人生死。令生者死，令死者生。近日来江湖频频有尸傀作乱，正是利用了这中的阴蛊术，以傀儡虫操纵死者，为其所用。” 听了浅月这这一席话，谢问立刻想起了那个与他数次碰面的吹笛人。 “浅月楼主，不瞒你说，其实这段时间我也多多少少与尸傀打过交道，对这东西倒是也有几分了解。这尸傀也分两种，一种平时没有什么攻击性，但是一旦被某种笛声控制，就会陷入狂乱，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对手。另一种则是无需笛声操控，就能主动攻击敌人。之前我曾经两次碰上用笛声控制尸傀之人。这人戴着一张阴律司面具，看不清容貌，一身黑衣，莫非他就是你所说的酆都傀王？” 浅月神色严肃地点点头：“应该八九不离十了。秦飞虎死在这百鬼噬心掌下，恐怕与这酆都傀王脱不了干系。这酆都傀王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如今江湖上各大门派都深受尸傀之乱困扰，就连不少高手都着了他的道，任何人一旦与他沾上了边，便是凶多吉少。你也好，闻公子也好，都绝对不是此人的对手。” 谢问沉默半晌，低声道：“浅月楼主这么晚了特地前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是想让我不要再追查下去，是吗？” 浅月叹了口气：“浅月知道你们是不会放弃的。浅月只是想奉劝你们一句，一切量力而行，千万不要以身犯险。让你们心理有个准备，总好过稀里糊涂地撞个头破血流不是？” 谢问会心一笑：“浅月楼主果然善解人意。不过楼主不要忘了，我大哥身上除了这一掌以外，还有一道剑伤。我觉得如果凶手是同一人，犯不着刺了我大哥一剑又补上一掌。” 浅月沉吟道：“你认为凶手不止一人？” 谢问摇摇头：“是不是协同作案还不清楚，不过真相尚在迷雾之中，我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放弃。否则飞虎还是会死不瞑目。” “如果找到了凶手，谢公子又待如何呢？杀了对方，血债血偿吗？” “当然。” “那如果对方是你杀不了的人呢？” “……” 见谢问沉默不语，浅月略带歉意地鞠了一躬：“抱歉，浅月并非有意为难谢公子。既然话已经传到了，那么浅月也该走了。时候不早了，谢公子也早些歇息吧。” 目送着浅月那绛紫色背影渐渐消失在朦胧雨雾中，谢问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香水行中，沐浴更衣后，他躺在阁楼里的软榻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的雨点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前的新叶，脑中回响着方才与浅月的那番对话，曾几何时，闻辛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当时谢问的回答是养精蓄锐，力战到底。即使是现在，谢问也没有改变初衷，只是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尹追，那个为了复仇而接近谢琞的人，让他一瞬间思考了一下复仇对于一个人的意义。不可否认，是复仇将尹追卷进了一场深不见底的旋涡之中，但若是没有复仇，尹追恐怕不会遇到谢琞，如果没有尹追，谢琞说不定现在已经死在了重阳殿的熊熊大火之中。 也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生在世，又能有几人真正可以为自己的命运作主？不过是在大势所趋中随波逐流，在一次次的抉择中走向命运的拐点吧。 这样胡思乱想了半晌，谢问渐渐有了困意，此时已是亥时，闻辛还没有回来，这对于那个雷厉风行的他来说，实在是有些反常。只是去送信，顺便调查一下秋蕊的安危而已，需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吗？谢问强撑着困意，起身走到窗边，拿起剪子剪断烛芯，他希望在这根蜡烛燃尽之前，能等到闻辛回来。 “谢老弟，好久不见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问抬起头来，恍惚之中，一个浓眉大眼，魁梧精壮的男子手里拎着一坛酒，靠在案前，笑着侧头看他。 “大哥！？”谢问一惊，“大哥！你怎么来了！你好久没来看小弟了，我可想死你了！” 秦飞虎拍拍谢问的肩膀：“大哥也很想你啊，只不过因为有要事在身，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看你，这不，好容易忙里偷闲，大哥便带着好酒找上门来了，咱们哥俩这么久没见，可得好好唠唠嗑。” 谢问摇摇头：“能看到大哥安然无恙，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大哥，这么些年不见你，你都在忙什么呢？” 秦飞虎将手中的那坛酒打开，一股浓浓的酒香便随风飘了过来，秦飞虎一边给两人面前的碗满上了酒，一边道：“大哥我受到一个人的委托，正在调查一件事。具体是什么人什么事，我不能说，但我能告诉你的是，这江湖已经开始变天了，这场变故，会将许多人牵扯进其中，你身在这旋涡中心，可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谢问点点头：“你放心吧，大哥，我自有分寸，会保护自己的。” “还有，闻辛那小子，虽说只是我从路边随手捡的一个野孩子，但怎么说也是我一手将他拉扯大，又当兄长又当爹，教他认字说话，练功习武。我也是个孤儿，在这世上能算得上是血亲的人都死光了，如今一把年纪也没家室，唯一的亲人也就只有闻辛一个了，我是真心看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说到这里，秦飞虎瞪了谢问一眼：“不过没想到啊，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养大的一棵白菜，竟然被你这家伙给拱了。” 谢问不服气地反驳道：“大哥，你说的是什么话，闻辛何许人也啊，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拱他啊，把他捧在手心里宠着都还来不及呢，若是我有半点委屈他，我这条小命恐怕已经交代在他手上了吧？” 秦飞虎听了这话忍不住哈哈笑道：“这倒也是，闻辛这小子不愧是我教出来的，这霸道的脾气简直跟我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知道你是真心待他，这点我很放心。不过……”说到这里，秦飞虎仰头饮尽碗中酒，叹了口气道，“我不担心你，倒是担心他。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冲动，又特别爱出头，容易惹麻烦上身。谢老弟，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看着他，千万不要放任他自己胡作非为。” 谢问深有同感地点头：“其实我早就劝过他，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是这个性格，我也拿他没办法。” 秦飞虎继续给碗里斟酒，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神里尽是落寞之色：“的确，说来说去都是一个命字。许多事情本就是天意注定。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谢问一怔：“大哥，你在说什么呢？什么天意，什么命，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飞虎抬眼看着谢问，缓缓开口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以后你会懂的。此刻你只需记住这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或许是不胜酒力，眼前秦飞虎的面容逐渐模糊起来，浑厚磁性的声音也慢慢被嘈杂的噪声掩盖。 “大哥？这是怎么了？我这是……喝醉了吗？” 谢问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眼皮沉重地睁不开来。 明明是五月的天，却有一阵瑟瑟冷风吹过，令谢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搂紧了自己的肩膀。 “答应我……好好待他。”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乘风而去，消失在墨一样的夜色之中。 谢问在窗外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案前，竟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整晚。窗外天光微亮，案上的蜡烛早已燃尽，阁楼中空无一人，也没有过任何人进过屋里来的迹象。 “我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居然梦到了大哥。” 意识到昨晚的秦飞虎是一个梦，谢问心中不禁有些落寞，梦里，他与秦飞虎把酒言欢的感触是如此真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以为秦飞虎被杀才是他做的一场梦，现实中的秦飞虎仍好好地活在世上，依然像这样三不五时地与他见面，兄弟俩月下对饮，天南地北地聊着天，同榻而眠。 谢问拍了拍仍有些不太清醒的脑子，他环视四周，一个不安的念头慢慢爬上心头。 一夜过去了，闻辛还没有回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闻辛直接到水月坊的茶馆去等自己和鹿无晴，如果不是这样……谢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不愿再继续往下想，连忙起身洗梳，简单地将自己拾掇了一番便出了门，直奔茶馆而去。 下了一晚上的小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味，谢问快步穿行在水月坊的街道上，此时应是卯时，街上的店家都在陆陆续续地开门营业，谢问走得急，不一会儿工夫便来到了昨日的那家茶馆。那茶馆也才刚刚开门，茶馆里空寥寥的没几个人，店里的伙计正拿着扫帚与抹布打扫，掌柜则坐在柜台后看着账本。 谢问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前，望着街道上零零星星的行人渐渐变多起来。等了约摸半个时辰，辰时一到，前方走过来一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鹿无晴。 “谢公子，你来得真早啊。”鹿无晴向谢问行了一礼。 谢问连忙回礼：“我也是刚到。鹿公子才是准时。” 鹿无晴伸头看了看谢问背后：“闻公子呢？他怎么不在？” 谢问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昨夜有去找过鹿公子吗？” 鹿无晴茫然摇头：“没有啊。他不是让我今天在茶馆里等他的好消息吗？”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再等等，说不定，他只是被什么事耽误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谢问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安逐渐加剧，压在他胸口的思绪也越来越乱，越来越沉重。逐渐喧嚣起来的水月坊中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可是直到辰时过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依然没有出现。 谢问再怎么迟钝，这个时候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了。 闻辛是绝对不可能失约的，他说了辰时到那就一定是辰时到。可是如今辰时已过，闻辛还是没有来，一定是发生了变故。 难道，昨晚的那一切，其实是秦飞虎在托梦给自己，提醒他闻辛出事了吗？ “鹿公子，事情不对劲，我得马上去找闻辛。” “你也要去林府吗？林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鹿无晴也是一脸忧心忡忡，毕竟闻辛是为了替他送信而前往林府，若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他心里自然也是会过意不去的吧。 谢问：“我知道，但如今闻辛下落不明，唯一的线索也就只有林府了。鹿公子放心，我有分寸，会小心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