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狭路相逢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赵家庄内上上下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赵家庄的土司兵今日都告了假,回家与家人团聚,只留几名守卫把守在东西南北四面的入口。 赵家庄外通往北方的官道上,火把延绵一路,隘口处重兵集结,严阵以待。 而另一条小道上则是夜黑风高,肃杀冷清,羊肠小路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峭壁之间有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在空中,照亮了这条不为人知的偏僻山道。一个个黑影排成一条长蛇,悄无声息地穿过狭长的山道。谢问与手下埋伏在半山腰,身旁一人压低声音道:“指挥使,尸傀来了!要不要现在动手?” 谢问摇摇头:“这只是前锋部队,继续等李延昭出现。” 过了一会儿,黑影的队伍之中缓缓走来一人,那人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华贵锦袍,骑着高头大马,谢问身旁之人继续道:“指挥使!那人定是李延昭!” 谢问沉吟片刻,道:“神机手,听我号令。”话音刚落,早已埋伏在半山腰多时的神机手们纷纷扣紧了手中掣电铳的板机龙头,蓄势待发。 “点火!” 谢问一声令下,一百支掣电铳炮弹齐发,漆黑的山道间火光像闪电一样频频迸发,行走在狭窄小道上的黑影部队彻底乱了阵脚,一时间哀嚎声遍野,一些尸傀中弹后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不止,而剩下的则分别向两边路口逃散。 就在这时,赵晏清与刘子卿的部队也从道路两边杀了出来,将尸傀们围堵在中间。赵晏清毫无畏惧,一马当先地冲进尸傀阵中,她双手抡起两把短小精干的三眼铳,按下扳机三管连发,刹那间绚烂火花在她周身连成一片跳跃的火墙,周围一圈尸傀不是被弹飞,就是被击倒于马下。而那些仓皇逃窜的尸傀还没有跑出几步,就被从另一头赶过来的刘子卿一柄长枪捅个对穿。 一切正如计划中所预料的一样,尸傀们群龙无首,原本至少四五千的尸傀,眨眼间就少了一半。 可是谢问依然不敢大意,他死死地盯着尸傀群中那个身穿华服,高头大马的白影。那白影显然十分慌乱,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队伍中东突西冲。 就在这时,山头上忽然响起一阵凄厉的笛声。谢问一凛,知道他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他站起身来,对周围道:“你们继续掩护赵晏清和刘子卿。我去去就来!” 说罢,谢问提气向笛声传来的方向飞速疾奔。山谷之中的尸傀们在听到笛声后立刻整齐划一地聚拢到一起,而原本倒在地上的尸傀们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乌压压地一大群,眼珠子还泛着狠戾的绿光,就像是听从狼王指挥的狼群一样,向赵晏清的方向碾压而去。 赵晏清手下的那些土司兵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个个吓得手脚都软了,迟疑着不敢前进。赵晏清咬牙,此时她手中的三眼铳火药已经全部消耗殆尽,只能一边拼死招架一边往后退。刘子卿见赵晏清情况危急,想要冲进尸傀之间救她,奈何尸傀们聚成一团,仿佛铜墙铁壁,将他与赵晏清远远隔开,纵是有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与此同时,谢问也终于接近了那个凄厉的笛声,只见月色下,一个白影伫立悬崖边,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谢公子,好久不见。” “李延昭!果然是你——!”谢问嗖地一声长剑出鞘,“下面的那个只是个用来吸引火力的冒牌货。你却站在这里操控全局。” 李延昭笑了:“兵行诡道,我这也是小心为上嘛。” “你明知是计,为何还要故意往里跳!?” “在我看来,尸傀不是人,多一个少一个,不痛不痒,相比之下我倒是很好奇……”李延昭举起纸扇,轻轻地撇开谢问的剑尖,凑近过来在谢问耳边道,“谢公子到底有何妙计,能够将我这些尸傀,一网打尽?” 谢问眸色一沉:“你想知道?那就让你开开眼界?” 说罢他屏息凝神,低声念动口诀,随后剑身一横,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殷红血迹,沿着他的手腕渐渐滑向剑刃,随着舞动的剑光凝聚在一起,渐渐形成一朵在月夜下绽放的血色优昙花。 李延昭不由得看呆了,就在这时,山谷下方传来阵阵异样的骚动。尸傀们不知为何竟然开始互相攻击起来,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御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刘子卿见状立马从破口中冲杀进去,他策马直奔到赵晏清面前,将她紧紧护在身后,抵挡住四面八方的攻击。与此同时,山腰上的神机队弹药装填完毕,继续向尸傀开火。这一下尸傀彻底是阵型大乱,互相撕咬、踩踏、攻击。刘子卿护着浑身伤痕累累的赵晏清冲杀出去,心惊胆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哪里是战场,根本就是恶鬼的炼狱。 李延昭看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明白他的尸傀大军为什么会突然自相残杀,他刚要拿起骨笛继续吹奏,谢问左掌横扫而出,直取李延昭的骨笛,李延昭匆忙侧身闪过,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左右晃动,两人在悬崖边上的方寸之地上激斗起来,一时间剑光闪烁,衣袖飞扬,虎虎生风。 谢问招式凌厉,步步紧逼,李延昭却始终只有躲闪,没有反击的余裕,他额头上溢出汗水,咬牙笑道:“谢公子,多日不见,功力大有精进。” “不敢当,但是置你于死地,绰绰有余!” 话音刚落,谢问已欺近身前,他剑尖一挑,在李延昭虎口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李延昭啊地一声惊呼,骨笛脱手而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往悬崖底下摔落。 谢问一手拎起李延昭,李延昭双脚悬在空中,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李延昭挣扎不止,他见谢问眼眸里冰冷无情,杀意满满,连忙大声道:“谢公子!你想不想知道闻辛在哪!” 谢问一愣:“你说什么……” 李延昭气喘吁吁地挣扎道:“闻……闻辛他……没死……我……我知道……他在哪儿……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下一秒,李延昭就被重重地摔在旁边的巨石上,他胸口剧烈颤抖,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谢问上前一步将他牢牢按在岩石上,揪着他的衣领道:“此话当真!?” 李延昭拼命点头:“千真万确,他在……” 这时,一阵风呜呜吹过。 谢问皱眉:“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紧接着,谢问只觉得胸口一痛,这一晃神,他已经被李延昭一掌击飞出去,所幸皇甫轲给他的令牌替他抵消了大部分掌力,他及时调整了姿态,在悬崖边堪堪站定。 “谢问,重情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致命弱点。”李延昭手一横,抹了抹嘴角的鲜血,冷笑道,“今日是我轻敌了,我认栽。我们改日再战!” 说罢,他一拂袖,施展轻功,在浓浓夜色中飞奔下山而去。 “你站住!告诉我闻辛在哪儿!!” 谢问大吼一声,刚要奋起直追,忽然胸口又是一痛,这一次的痛更加鲜明、强烈,仿佛有人用一把锥子狠狠在他心上猛地一戳,他一个站立不稳,跪倒在地上。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已经变得黑紫黑紫的,方才手腕上的伤口中涌出的竟不是血,而是密密麻麻的黑蛆。他心下骇然,狠狠地甩自己的手臂,那些黑蛆却只增不减。 “不对!这一定是幻觉!这是……玉婆罗反噬所产生的幻觉!” 谢问连忙收起七窍玲珑术的阵法,调动起全身的内力与体内躁动的反噬力相抗衡。可是他的努力终究是徒劳无功,到最后,他浑身已经痛到麻木,呼吸逐渐变得困难。在意识模糊的过程中,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乎是靠本能地向前走去。 “我要……我要回去……师尊……谢琞……他们还在……等着我……” 一声鹰唳,划破长空,随后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至。 谢问脚下一个打滑,顺着崎岖泥泞的山路滚了下去,后脑勺狠狠撞在了岩石上,失去了意识。 瓢泼的大雨哗哗地冲刷着山体,一个红影在漆黑的密林之间疾驰,那红影在林中奔了许久,最后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红影一身暗红色劲装,脸上戴着一张昆仑奴面具,月光下,他低头看着横在脚边的人,那人像是死尸一样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红衣人缓缓地俯下身去,无声地伸出手抚上那张熟悉的脸庞。他的手从那人的脸上一路向下,最后到达了他的胸口。撕开那人胸口的衣襟,可以看到那张健硕而厚实的胸膛上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色的血痕,就像是恶魔的爪子一样,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脏。 红衣人暗暗运气,在那胸膛上摩挲了片刻,不一会儿,那黑色的血痕便缓缓地从胸膛上转移到了红衣人的手臂,直至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而与此同时,红衣人捂着面具,痛苦地呻吟起来。这痛苦似乎无法被驱散,红衣人痛得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抽搐、颤抖了很久,痛苦才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不知隔了多久,红衣人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此时大雨已经停歇,山林间重新归于平静。他缓缓地爬到倒下之人的身边,望着那人安静的睡脸,怔怔地出神。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声呼唤,似乎有好些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走来。红衣人慌忙站起,一步步地往后退,他依依不舍地看了倒在地上的人几眼,最后一咬牙,掉头飞奔而去。 谢问再次醒转过来时,已经躺在了都督府自己的房间中。 皇甫轲握着他的手,眼圈红肿,面色憔悴无比。而谢琞则是两只眼睛下面挂着浓浓的黑眼圈,靠在皇甫轲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谢问:“师尊……我……我这是怎么了?” 皇甫轲沙哑着声音回道:“你被玉婆罗反噬,倒在山林里,是刘子卿找到你,把你带回来的……” 这时,谢琞也悠悠转醒,一看到谢问,脸上流露出惊喜之色,揉着眼睛道:“你醒了!你都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我马上去通知王爷!” 说着便急匆匆地飞奔而出。 房间里只剩下皇甫轲与谢问,谢问艰难地坐了起来,摸了摸胸口,上元夜那一夜的记忆悉数浮现在脑海之中。 “胸口不痛了……我这是……捡了一条命吗……” “真让二弟说对了,还好你命硬,否则为师真不知……”说到此处,皇甫轲再度哽咽,两行清泪滚滚而落。 谢问伸手将他轻轻拥入怀中,抚摸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师尊,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皇甫轲声音颤抖,紧紧地握着谢问的手不放,凄楚道:“听说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几乎已经没了气。你不知道当时为师亲眼看着他们把你抬回来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你永远不会知道……” 谢问说不出话来,只好不停地亲吻皇甫轲眼角的泪水,傻傻地不停重复着对不起。 皇甫轲在谢问怀中尽情地哭了一阵,直到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才抬起头来,向谢问投去哀求的目光:“这玉婆罗是邪道中的邪道,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了的东西,听为师一句劝,今后不要再用了,好吗?” “这……”谢问有些犹豫,“可是要想彻底击垮玄鹤和李延昭,这是唯一的方法。这次虽然我不慎遭到反噬,但是你看,我不是还好端端的活着嘛。” “是,你是还活着,但是你昏睡不醒的这三天,为师已经尽尝撕心裂肺之痛,死去活来了不知多少次。” 谢问多少有些惊讶,这是皇甫轲第一次用这么满含怨气的口吻与自己说话。 “是……师尊,我错了。我不该让师尊担心。这样,我今后会和成渊再商量商量,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好主意,能把七窍玲珑诀稍微改良一下?” 皇甫轲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最终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谢问怀中挣脱,站了起来。 “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师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你重伤未愈,还需静养,为师便不打扰了。” 说着扭头出门而去。 刚一推开门,见谢琞、谢云、赵晏清、刘子卿、为夷、长风等人齐刷刷地站在门口,众人见皇甫轲出来,连忙退后一步,左顾右盼,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皇甫轲心中凄苦,也无暇在意众人的反应,只是微微颔首行礼,便一阵风似的匆匆离去。 谢问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军营,许多人都以探望为名往他跟前跑,说真的,倒是没几个时辰是让他好好静养的。但是最令他想不到的是,成渊居然也来了。 “咦?成渊,你不是在玉屏村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在玉屏村的?”成渊搂住为夷的肩膀,“为夷在这儿,我还能回去?我只是住在岳州附近而已。话说回来,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你被玉婆罗反噬了。” 谢问奇道:“此话怎讲?” “之前你昏睡不醒的时候,我就来这里看望过你,当时你体内的蛊毒就已经几乎消失殆尽了。你只是因为耗尽了内力,气血空虚,所以才会昏迷不醒。” 谢问低头沉思:“难道玉婆罗的反噬力会自动消散?” “不可能。”成渊摇头,“至少以你现在的修为,还无法做到靠自身内力抵消玉婆罗的反噬。所以我觉得这事十分蹊跷。你被玉婆罗反噬之后,是不是有人替你将体内的蛊毒尽数转移?” “这……我当时晕倒在山上之后,就彻底没了意识,这话你不该问我,该问我师尊他们才对。” “就是问过了,大家都说没有,我才来问你啊。”成渊抱着双臂,一只手抵着下巴沉吟道,“都没有。那这就太奇怪了。按理来说,玉婆罗的蛊毒是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彻底消散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关键点被我们遗漏了。” 为夷挥挥手,坐到谢问身边道:“害,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作甚,大哥他现在好端端地活着,那不就万事大吉了嘛。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太爱钻牛角尖了。” 谢问想起自己刚刚醒来那一天,皇甫轲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不由得心中一动,道:“成渊,你说这七窍玲珑术还有没有别的比较安全的方法来控制玉婆罗?” 成渊冷笑一声:“蛊术本身就是时时刻刻伴随着风险的,想要稳妥,就不要用蛊术。当初我就这么提醒过你。除非我师父叶存真在世,否则……” 谢问一声叹息:“看来还是只能铤而走险啊。” “谁说只能铤而走险?”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谢问循声望去,只见皇甫轲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他缓缓走近谢问床边,抬起幽深的眸子,望着谢问,一字一句地道:“为师知道叶存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