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无问死生
一刻钟后,谢问与孟怀瑾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队伍之中,柴彬凑过来,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上个茅厕去了这么久,世子莫不是吃坏了肚子?” 谢问厚着脸皮笑了笑:“毕竟是头一次进宫赴宴,难免有点小紧张。” “世子什么世面没见过,这点小事也会紧张?” 柴彬显然不信,他看了孟怀瑾一眼,孟怀瑾小心翼翼地把头埋了下去。 不过柴彬并没有深究下去的意思,而是命令队伍继续出发。 这是谢问有生以来第二次进宫。被封宣威将军的那一年,他也曾经来过这里,那时庆帝还在,谢喆还只是晋王。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紫微宫依然巍峨如山地屹立在那里,但与三年前不同的是,此时的谢问已不再是那个军功赫赫,春风得意的将军,而成为了他人刀俎下的一块鱼肉,每往前走一步,就会离死亡更近一步。 还未进紫宸殿,杜芳便独自一人迎了出来。 “主子在后园中等候已久,这边请。” 谢问下了抬辇,回了一礼:“烦请督公带路。” 谢问随着杜芳来到紫宸殿后园,园子中央是一大片荷花池,穿过九曲桥,尽头是一座飞檐翘角的重檐亭,谢喆罗袍金冠,玉带珠履地端坐其中。 此时天色渐暗,明月初升,宫女们打着明煌煌的灯笼立在池边,星星点点的灯火倒映在水面,将后园照得一片通明。 杜芳将谢问带到之后,便默默侍立于谢喆身后。而柴彬则手握长枪,威风凛凛地把守在亭子的出口。 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笔挺地站在池边,将整个后园包围,不论是他们手中的武器,还是他们身上冰冷的铠甲,都在月光下反射出晃眼的寒光,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 “臣谢问,参见陛下。”谢问来到亭子中,不卑不亢地对着谢喆行了一礼。 谢喆眯着眼睛,将谢问上下打量了一番。 “朕早就听闻淮南王世子一表人才,颇有大将之风。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双方叙礼完毕,谢问在谢喆对面落座,宫女们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为谢喆与谢问斟酒。 对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谢问毫无胃口,他身子坐得笔挺,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谢喆的一举一动。直到谢喆举杯相劝,谢问才执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谢喆缓缓开口道:“今日朕在此置宴,不请百官,只请世子一人,世子可知这是为何?” 谢问:“臣愚钝,请皇上赐教。” 谢喆举起酒杯与谢问碰了碰,笑道:“因为咱们都姓谢,是一家人,有些话只能当着自家人的面说。满朝文武再怎么与朕亲近,那也是外人,怎比得上有血缘关系的同胞兄弟?” “这是自然,皇上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谢问依然不动声色。 “就拿谢琞来说吧,他现在变成这样,朕是真的痛心疾首。想当初先皇病重,宫里有些人便动起了歪心思,干起了以下犯上图谋篡位的勾当。朕当时也是受害者,就藩途中险些遭了暗算。要不是朕当年有先见之明,派人日夜寸步不离地守护在皇兄左右,恐怕皇兄早已受奸人所害。怎料皇兄竟因此落下了病根,变成了现在这副痴呆疯癫的模样。” 谢问低头抿了一口酒,心头火苗却蹭蹭直冒,什么保护,明明就是软禁监视甚至暗杀。谢喆的意图很明显,谢问并非重阳宫变的亲历者,按理说不可能了解内情,谢喆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套话,想从谢问的表情或者回答中抓住马脚,证明谢琞装疯卖傻的事实。 所以此时,谢问不得不按捺下心头的愤怒。 “臣在外地时就时常听百姓们说,当今皇上宽厚仁慈,以德报怨,乃一代明君。如今才知传闻所言非虚,太子殿下虽身在诏狱,想必也能理解皇上的一片苦心吧。”谢问仿佛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谢喆眯起眼睛,盯着谢问的脸看了一会儿,笑道:“世子果然是明理之人。朕做事向来赏罚分明。尤其是世子这样的栋梁之才,朕更是爱惜都来不及。今日赐宴,也是因为有一份大礼要赠予世子。” “大礼……?”谢问一愣。 谢喆站了起来,拿起一个酒杯,走到谢问面前:“朕给你在宗人府安排了宗令一职,从今以后,你也用不着再回封地去,就留在洛阳多陪陪朕吧。”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宗人府,那是掌管皇室宗族事务的部门,宗令便是宗人府的最高管理者。 然而自从十年前,宗人府所管辖的大部分事宜移交礼部之后,宗人府便名存实亡,彻底沦为了制约藩王权力的枷锁。 见谢问半晌不说话,谢喆拿着酒杯的手也停在半空:“怎么?王兄对这个安排不满意?” 谢问盯着谢喆手中的酒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谢问感觉背后似乎有无数张眼睛正盯着自己,若是此时谢问胆敢说出一个不字,今天他恐怕就无法活着离开这紫宸殿了。 “臣何德何能,岂能担此重任。”谢问起身,从容不迫地答道,“臣戎马半生,早已看淡生死,将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置之度外,若皇上真要奖励,臣斗胆不求一官半职,只求恢复庶民之身。” “放着宗人府宗令不做偏要当个平头老百姓?”说罢,谢喆将酒杯往桌上一顿,沉声道,“世子可别忘了,你身上还背负着一条人命。朕命你平息尸傀之乱是为了让你戴罪立功。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条活路是朕给你的,朕自然有权收回去。如今摆在世子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听从朕的安排,乖乖地到宗人府上任,第二条就是回到留台,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囚笼中度过下半辈子。” 谢喆欺近身前,冷冷地盯着谢问的眼睛:“来吧,告诉朕,你想选哪一条?” “回皇上。”谢问淡定地迎上谢喆的视线,一字一句地道,“臣两条路都不想选。” 谢喆的眼神一瞬间显现出了杀意。 “放肆!”谢喆还未答话,杜芳先上前一步斥道,“皇上面前,竟敢口出狂言!” “这里没你插话的份!”谢问声调骤然抬高了一个八度,“既然皇上主动提起秦飞虎案,那么臣以为,也是时候该让真相浮出水面了。” “真相……?”杜芳呆住了。 谢问的态度突变令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谢喆完全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谢问从怀中掏出两份卷宗,一左一右拿在手中,朗声道:“臣左手拿着的,是当年秦飞虎遇刺一案的卷宗,也是从原卷宗中剥离下来的残页。” 谢喆的脸色越发铁青,他盯着卷宗,一言不发。 谢问继续道:“根据原本的卷宗对死者尸身的描述,死者胸前有一处剑伤,以及一处带有灼烧痕迹的黑色掌印,剑伤偏离了要害,而掌印才是真正致命的因素。而臣当晚在酒楼与秦飞虎发生争执之后就醉倒在酒楼之中,直到第二天才醒过来。可是在三司会审的时候,这份真正的卷宗却不翼而飞,最终留下的只有臣右手拿着的这份少了最关键证据的一页,被人动了手脚的案卷。” 杜芳怒道:“你凭什么说那一份就是真的,说不定那只是你自己伪造出来的卷宗呢!?” 谢问将卷宗拍在杜芳面前,指着上面鲜红的官印反驳道:“字迹能够伪造,刑部的捺印也能伪造得了吗!?对了,说到字迹伪造,就不得不提这份卷宗的另一个古怪之处。” 谢问将两份卷宗在桌上摊开来:“这两份卷宗虽然署名都是秦飞虎案时任刑部检校杨廉。可是仔细一对比就不难发现,被篡改了内容的这一份卷宗的字迹有明显的临摹痕迹。杨大人的笔迹粗犷豪迈,字形饱满,而另一份卷宗的笔迹相比之下较为纤瘦,尤其是对比‘了’这个字的写法就更加一目了然。杨大人的书法不拘一格,收笔时总是习惯去掉最后那一勾,可是篡改卷宗之人却似乎总是忽略这一点,习惯循规蹈矩地将那一勾勾上,看得出来,他一定是想要努力地模仿杨大人的风格,却又在不经意之间暴露了自己的习惯,杜督公,你说呢?” 杜芳脸上刷地一下没了血色:“这和咱家有什么关系!?这是刑部管理的卷宗,你觉得字迹有问题,那也该是问刑部的人!” 谢问似笑非笑:“我说这与您有关了吗?您为何如此急着撇清干系?还是说……您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你莫要血口喷人!”杜芳一时间方寸大乱,后退一步道,“你有什么证据!?” “要证据还不简单?按大虞律法,任何人出入刑部库房调取卷宗都必须登记在案,从秦飞虎遇刺之日起,到我被定罪那一日为止,不过短短五日。这五日之间出入刑部库房之人屈指可数,只要调取刑部记载的名簿一看便知。”说罢,谢问将一张名簿甩在杜芳面前,“杜督公,这张登记簿上面除了杨廉大人,就只有你的名字,你在这短短五日之内,进出刑部库房高达四五次之多。你是司礼监的人,按理说与此案并无瓜葛,如此频繁地出入刑部库房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谢问气势凌人,步步紧逼,杜芳则是脸色苍白,步步后退。 空气凝固,一片死寂,面对谢问层层递进的质问,杜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杜督公,我知道,你如今虽已贵为秉笔太监,但说到底不过是替宫里办事,若非背后有人指使,单凭你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胆子干出这种瞒天过海的勾当。” 此言一出,杜芳顿时抖如筛糠,他已被谢问逼到退无可退,只能仓皇无措地转过头去,向谢喆投去求助的视线。 从刚才到现在,谢喆一直没有说话,脸上始终面无表情。面对杜芳的求助,他也只是冷冷地把头撇开。 无声的拒绝。杜芳终于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了绝望的边缘。 “说!”谢问逼近了杜芳,厉声道,“指使你的人究竟是谁!?” “事实再明白不过。”谢喆终于开了口,“杜芳篡改卷宗,诬陷皇室宗亲,欺君瞒上,其罪当诛。” 杜芳如遭晴天霹雳一般,身子一软,扑通一声跪坐在地。 他睁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泪水在眼眶里一转,终于掉了下来。 “不。”谢问却丝毫不肯退让,“杜芳不过是一枚棋子,真正的恶人仍然躲在他身后,这个人为了一己私利而肆意操纵、玩弄、践踏他人的尊严与生命,这件事若不彻查到底,天理难容!” “大胆!”谢喆龙颜大怒,一掌击在桌上,将饭菜打翻了一地,“给朕跪下!” 然而谢问毫不畏惧,他的身高足足比谢喆高出一头,就这么昂着一颗骄傲的头颅,居高临下地藐视着大虞国的皇帝。谢喆见他竟然对自己不理不睬,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他死死地瞪着谢问,过了良久才从喉咙里发出沙哑幽深的声音。 “来人,把这个目无君父,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抓起来!还有杜芳,统统给朕抓起来,还有!你们都给朕去查,朕倒要看看,究竟都是哪些胆大妄为的鼠辈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谢喆的话音落了,后园却寂静一片,所有人无动于衷。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谢喆转过头,对着柴彬怒目而视,“还不快快把这两个人拿下!?” 柴彬终于缓步走上前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问。谢问落落大方地抬头与他对视,一双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犀利的光。 最终柴彬什么都没做,他默默地从谢问面前走过,在谢喆惊讶的目光下,俯下身去将双目无神,四肢瘫软的杜芳扶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杜芳的手,将他护在身后。 “谁要动我义父,谁就是我柴彬的敌人。”柴彬朗声道。 杜芳没反应过来,一下子懵了:“彬儿……?” 柴彬无畏地迎上谢喆的视线:“哪怕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我义父分毫!” 谢喆惊呆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柴彬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反水。 “你们……”他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后院中的所有禁军侍卫也是面面相觑,可是没有柴彬的命令,所有人竟是一动也不敢动。 “反了……全都反了……”谢喆只觉得头痛欲裂,摇摇欲坠地扶住身旁的桌子。 就在此时,一个太监踉踉跄跄地从殿外飞奔过来,扯着嗓子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紫微宫被包围了!” 谢喆一惊:“何人作乱!?” “兵部主事刘大人与天枢府指挥使闻辛称有乱民潜入宫中,率两千人马从长安门进入紫微宫,兵分四路封锁了应天门,明德门,长安门,玄武门。” “兵部……天枢府……”谢喆不禁眼前一黑,急火攻心之下几乎要一口血吐出来。 兵部与天枢府分别掌控着大虞国的调兵与统兵之权,而禁军的统领柴彬,如今就在自己的面前,虎视眈眈。 局势几乎是在一瞬间逆转。 “皇上,现在能坐下来,咱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了吗?”谢问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冲着谢喆从容一笑。 “谈?当然可以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兵戎相见?”谢喆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一大截,“你不就是要真相吗?朕这就下令,让刑部,大理寺,提刑司重审秦飞虎案,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 “我要的可不仅仅是重审秦飞虎案。”谢问摇了摇头,目光灼灼,“还有太子殿下。” 谢喆咬牙切齿:“你要朕放了他?” “不然呢?”谢问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太子殿下如今已经记忆全失,形同痴儿,您继续把他关在诏狱里天天严刑拷打,又有什么意义?臣倒是认为,有一个人比太子要危险多了。” 谢喆绷着脸问:“谁?” “南华门前掌门人,玄鹤。” 一听到这个名字,谢喆忽然沉默了。 “怎么,皇上莫非也认识此人?”谢问眼尖,很快察觉到了谢喆微妙的反应变化。 谢喆立刻否认:“不,朕并不识得此人!” “玄鹤本是燕国皇室末裔,表面上是南华门掌门,实际上自号酆都傀王,修的是梁国的巫蛊之术,以傀儡虫操纵死者,为其所用。李延昭与他狼狈为奸,替他炼制出大量尸傀,又挑拨武林人士与朝廷的矛盾,趁乱起兵。尸傀军溃败之后,玄鹤心有不甘,预备放手最后一搏,后天的祭天大典上制造骚乱,用整个洛阳血祭他的兄长白鹤。” 谢喆不寒而栗:“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谢问正色道,“臣请皇上立刻下令取消祭天大典。” “可祭天大典是我大虞一年一度的重要祭典,若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就取消,不但民心难安,我谢家也定会沦为天下人笑柄。” “若是不取消祭天大典,两天后,洛阳才真的是危在旦夕!”谢问厉声道,“若祭天大典不能取消,那至少应该下令在全城展开搜捕,立刻将玄鹤捉拿归案。” 谢喆低头沉默良久,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对着方才前来报信的那名太监招了招手,低声在那人耳边吩咐了几句。 待那名太监离去之后,谢喆抬起头来:“朕方才已传令下去,即日起在洛阳城内搜捕玄鹤以及南华门人。” “太子殿下呢?” “明日朕便下令放人……” “不能等明日。”不等谢喆说完,谢问便厉声打断,“请皇上现在就移步诏狱,当面亲口宣布赦免太子之罪。” 谢喆将下唇咬得发白,半晌后缓缓地开口道:“好,朕依你。” 现实中的诏狱与谢问梦境中的并无太大区别,不见天日的四面石墙,幽深的过道上燃着寥寥几盏油灯,散发出微弱且瘆人的光芒。 打着灯笼的司狱一言不发地走下幽深的石阶,谢喆与谢问一前一后地紧随其后。 面对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谢问心跳得越来越快。 穿过一条潮湿阴冷的过道之后,司狱停在了尽头的一扇牢门前,黑暗中依稀可见的是四面光秃秃的石墙,一地乱草,还有一个镣铐缠身,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影,瘦弱纤细的手腕无力地搭在满是乌黑血迹的稻草上,露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快!快把牢门打开!” 谢问的心在滴血,他再也忍不住冲着司狱大声吼叫。 司狱冷不防地被谢问这一声怒斥吓到,畏畏缩缩地看了谢喆一眼,谢喆点头之后,才哆哆嗦嗦地把牢门打开。 牢门一开,谢问立刻冲进牢房中,将倒在地上的人抱起。 然而就在将谢琞抱在怀里的那一刻,谢问的心却骤然凉了半截,当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探谢琞的鼻息时,那颗心便彻底地跌入了谷底。 谢琞双目紧闭,身体是尚有余温的那种冰冷,但面色如土,仿佛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偶,不论谢问如何呼喊摇晃,他只是静静地躺在谢问的怀里,再也无法回应谢问的声音。 没有一丝呼吸,更没有一点心跳。 谢问怔怔地抱着谢琞,脑中一片空白。 ——你的自作聪明害死了他。 心像是被挖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梦魇中的声音再一次钻进他的脑海中。 谢喆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问,一种以牙还牙的快意涌上心头,嘴角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