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蒹葭苍苍(二)
这场骤然而来的大雨在终于是在黄昏时刻慢慢转小,淅沥沥又下了一会儿后便很快停歇,余下一大片渐渐转成橘红色的天空。雨停之后街上又冒出了不少四处吆喝的小商贩,因着白天那场不期而遇的大雨,他们白白少了许多生意,大家都赶着在宵禁前再卖力吆喝一把,好歹给家里再挣几日口粮回来。 他也正好赶上了这雨,虽然有伞,但他的灯笼可受不得潮,若是被雨淋着了,好几日的功夫又得白费。他没闲钱去酒楼茶馆,只得厚脸躲在人家屋檐下。好在那家掌柜的并不计较他挡了生意,也不曾为难,好歹让他一直待到了雨停。等到街上人又慢慢多起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又快到妖鬼出没的时辰。他不敢在外久留,马上收了东西打算回家去。 他赁的小屋子在城南的郊区,不大也不小,他一个人带着这么些家伙什住着也绰绰有余。只是这地实在有些远,附近又不甚繁华,来这儿摆摊的途中还要穿过一条荒凉破败的小路。如今白日更长,妖物鬼怪也都收敛了许多,但他仍不敢冒险,一路背着他剩余的货物脚布不停,堪堪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家中。 西边耳房如今成了他糊灯笼和油伞的地方,今日没卖掉的灯笼便全堆在了房间一角。先是站了大半日,后来又是着急赶路回家,这一番折腾下来两腿早已酸胀不堪。他有些累,索性三两口把今早剩下的烙饼囫囵吞下,然后坐在小凳上,就着微弱的烛光开始绘起前两日就开始晾着的空白伞面来。 赭石、茶色、再混一点花青和朱砂,他从来都只画芦花。颀长的叶,蓬松的穗,即使所有技法在一遍遍的重复中早已烂熟于心,可他仍画得十分缓慢而细致,一笔一画都费尽了心血。 昏黄的灯火在他的脸上投下疏淡的阴影,他执笔作画,神情静默而温柔,仿佛画的不是芦花,而是他自己的心。 夜半忽然有敲门声起,他握着烛台出去查看,却见外头正端端站着个人,也不言语,只是望着自己。此时已是夤夜时分,万籁俱寂,看到门外这张熟悉的面孔,他既不意外,也不害怕,可心却还是不禁加速跳动了起来。 “阿银……” 那人突然开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就连眉眼的弧度都是如此熟悉。即使这样相似的场景已经发生过了好几次,但此时此刻的他听到门外那人这般唤他的名字,依然忍不住立时落下泪来。他清楚这大约又是一个能幻形的妖鬼用来诓他的计俩,那些妖鬼觊觎他体内的灵气,总用这法子来骗他,他都知道的。 可是这次真的太像了。他不受控制地开始朝那人走近,却极力在即将迈出门时停住了脚步。他看着那个人,看着他暗红色的眼睛,听着他还在轻声唤自己的名字,一切虚幻得仿佛是在他的一场梦里。 柳银腮边大股滚落的泪水在烛光下朦胧不清,却化作冰冷利刃深深刺痛了殷玖的眼。他从未想过再见会是这样的情形,柳银瘦得脱了形,再没有当年的模样,而两颗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子在摇晃的烛火下却闪着令人心碎的泪光。这些全叫他心底里又酸又软,整个人像是直接烂成了一滩浆糊,又像是被沉进了冰冷的玄海,几乎要动弹不得。 “阿银……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殷玖的眉间拧成一团,声音也不如平时沉稳。离他几步之遥的柳银却并未回答,沉默片刻,反而是笑着问道:“你后悔了吗?” “我后悔了。我不该丢下你。” 殷玖站在门外心如刀绞,他朝门内的人伸出手,却见柳银摇着头往后退了半步。 “你这话说得不像他”,柳银深吸一口气,泪痕斑斑的脸上又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不会后悔的,你说得不对。” 昏暗摇晃的烛火映着柳银悲伤的脸,他大半边身子被吞没在黑暗里,形销骨立,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殷玖喉中似有千言万语挤成一团,他想和他道歉,想和他倾诉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悔意和情肠,可开口却依然只是唤出了他的名字。 “阿银……” “……我知道你是假的,你死心吧,我不会让你进来的”,柳银再深深看了他一眼,握着烛火便要离开。殷玖心急,一个箭步上前追去,却未留意到门外的法力屏障,当即被狠狠震倒在地。 听到响动,柳银下意识回头望去,眼神渐变得有些深沉复杂。对着这副皮囊,他始终还是狠不下心,最终开口劝道:“你进不来的,我说过了这儿有结界,你们再如何硬闯也是进不来的。” 曾有位法力高强的朋友对这个屋子施过法术,只要柳银不主动请进来,任何妖物鬼怪都不能突破这层屏障。天黑之后他只要好好待在屋子里,就谁也伤害不了他。 殷玖起身,站在门外沉默不语。柳银还想再劝他一句让他死心,却见门外那人抬起一只手,手心向前,两眼却定定看着他的双眼。那人的目光在黑深的夜里仿佛有了实体,锋利得像是要直直扎进他的眼仁里去。 忽然风起,烛火被吹得剧烈摇晃起来。柳银一手虚拢住不让它熄灭,却在下一瞬听见四周传来了细微而清脆的碎裂声。 “咔——嚓——” 结界崩裂的声音。 柳银大惊,立刻丢下烛台向内退去,一手顺势抽出了随身携带的骨刀。他的妖力早已不复当年,根本无法抵挡其他妖物鬼怪的攻击,手中这把以龙骨锻造的刀器也只能震慑他们,其实这把刀他连一分力量也使不出来了。 白色的刀刃闪过凛冽的寒光,柳银双手紧握刀柄,死死盯着前方模糊的黑色人影,身体却忍不住因为兴奋而战栗。 其实他已经期待这一天很久了。 前方的黑影越来越近,柳银的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他有些体力不支,晕眩感一阵阵袭来。黑影已近在咫尺,面容变得更加清晰,柳银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精神一阵恍惚。 实在是太像了,就像是他真的回到了自己身边一样。 柳银咬破舌尖定了定神,他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身影,忽然从脸上现出一个幸福的笑容来。 “殷玖……” 他直视着那人的脸,声音兴奋得不住颤抖,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是在透过这副皮囊看着另一个人。 柳银慢慢朝后退去,忽然用一种诡异的欢快语调含混地说道:“殷玖……我要被吃掉了……我没有不听你的话……我只是因为要被吃掉了……我怕痛……” 话刚落音,就见他转动手中的骨刀,锋刃却是对准了自己。 “哧——” 利刃破开皮肉的声音响起,没有预料中的剧痛,柳银这才发现自己被紧紧抱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炙热的体温透过柔软的布料散发出来,就和从前一模一样。 在柳银挥刀的瞬间,殷玖瞬步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接下了这一击,小臂此时已经鲜血淋漓。 “说了不要让这把刀沾上你的血,你这是干什么。” 殷玖轻声地说,心中酸楚得快要落下泪来。 “阿银,对不起,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柳银怔怔地抬手抚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仿佛在确认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可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什么都听不到了。柳银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突然眼前一黑。 他昏了过去。 柳银白天淋了些雨,这会儿已经发起了高烧来。他太过虚弱,一下烧得人事不省,殷玖立时什么心思都没了,只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照顾他。中途柳银醒来过两次,脑子都烧糊涂了,但还是认出了他,先是语无伦次地一边哭一边道歉,不停说些对不起之类的话。殷玖好不容易把他哄着睡着了,没两个时辰却又见他惊醒了过来。殷玖探手一摸,柳银身上的里衣又被汗浸了个湿透。本想去烧热水给他擦身子,可一个转身,床上的人又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起胡话来。 “殷玖……殷玖……你别走,求求你,你不要走,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相信我,我真的,我真的不敢了……” 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甚至以为自己还停留在当年。殷玖忍不住想起那时的他也是这样,放下尊严,不顾一切地哀求忏悔,甚至要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可那时的自己说了什么?他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他丢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阿银,阿银。” 殷玖轻轻捧着柳银泪痕斑驳的脸,让他安静下来好好看着自己。 “我不走,我就在这儿陪你,我不走。阿银,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 这一晚上柳银做了许多杂乱的梦,醒来的时候却什么也记不起来。此时他刚刚睁开眼睛,虽然晚上的烧已经退了,但脑子还有些昏沉,片刻后才迟钝地发觉床上还有个人。那人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支着头,不知道这样看了他多久。 “阿银。” 听到有人轻轻唤他的名字,柳银的目光下意识地缓缓转了过来,却仍然有些呆木。脑子里回忆与幻想的片段杂糅在一起,叫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边界。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难过的梦——”柳银艰涩地开口,后半段话却戛然而止。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一样轮廓,可一阵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却让他不禁心悸。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一小撮阳光穿过半开的窗户慢慢爬上了柳银的脸。他在这点温暖里慢慢醒过神来,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他终于想起来了,眼前他爱的这个人,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抛弃了自己。一切都并不是噩梦,而是最真切的现实。 “乖,不要哭,我在这里。” 殷玖看着他怔住的样子,心疼得伸手想要把他抱进怀里,却不料被突然推开了。柳银双眼泛红,紧紧咬着嘴唇,却是在坚决抗拒着他的触碰。 “阿银……” 殷玖原以为昨夜他们就算是和好了,满心欢喜,结果一早却被兜头淋了一盆冷水。再无论如何叫他的名字,柳银却始终抿紧了嘴,扭过头去不愿理他,仿佛与昨夜那个缠住他不肯放手的柳银判若两人。他差点忘了,柳银向来是最小心眼的,此时约莫还在为当初的事情和他赌着气。 “阿银,我回来你不高兴吗?” “……” 殷玖试图缓解这点尴尬,可不论他说什么,柳银始终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既不说话也不看他,完全把他当作空气。几番轻声细语之后殷玖也失了耐性,他心中烦闷,最后干脆一翻身把人压到身下,一手捏着柳银尖尖的下巴强迫他抬眼看着自己。 “柳银,我回来是想好好和你道歉,我不该意气用事,不该一个人离开。那时我也有错,我们谈谈。” 殷玖直直注视着身下人的双眼,努力让语气柔和,却依然有狠戾的威压释放了出来。柳银在强大的威压下不禁浑身颤抖,可脑中殷玖绝情的背影却如附骨之蛆,始终挥之不去。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都已经过去这么久,我早就忘了。” 柳银绷着脸,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发出柔软的光泽。有了昨夜的情形,殷玖也知晓这不过是番气话,当不得真,但听着依然郁闷。只是此刻柳银被他困在双臂之间,眼角微微泛着红,睡了一夜的头发在几番挣扎中松散开来,倒叫他瞧出点春情暖意,心底平白添上了不少称得上是狎昵的感觉。 “我昨天可照看了你一整夜,听你说了多少胡话你可知道?” 殷玖的话一出口,柳银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满脸羞得通红,随及眼中却是泛起泪来:“你走就走了,还回来找我作甚?” 这话多少都带着些委屈可怜,让殷玖心里顿时一片柔软。他伸手摸了柳银的脸,又顺手撩开他垂到额前的刘海,开口却有些沉重:“如果昨天来的不是我,是别的什么妖怪,你是不是就打算……我当初费了那么大力气抽骨锻刀,可不是让你用来做这个的。” 柳银垂下眼帘低声道:“我知道。” 语毕柳银又开始咬着嘴唇,再没说话。殷玖不喜欢他这个小习惯,伸了拇指按在他的嘴唇上,想要用蛮力令他松开牙齿。柳银没有僵持,很快便松了口,却是又亮出一口尖尖细牙狠狠咬了他一口。 “你真是……一直这么爱咬人……” 殷玖抽出拇指,指尖已经慢慢渗出血来。这点伤口很快就愈合了,殷玖没有在意,他留恋着方才柳银嘴唇的柔软触感,一时忍不住心猿意马,俯下身便去亲他,另一只手也探进被子里不安分了起来。 柳银在看到殷玖暗红色的瞳孔兴奋竖起时就觉不好,试图挣脱,可两手都被按在头顶动弹不得。这样被死死按住的感觉让他十分惊恐不安,柳银下意识咬紧了牙。 “殷玖!” 柳银急了,殷玖也并不想他恼,只得收回手把他被自己趁乱解开的衣带重新系上,一边嘴上十分无耻地撒谎:“没事的,我就想亲亲你。” 他这话说得倒是坦荡,只是喘息间的粗重呼吸把他暴露了个彻底。 柳银抬眼看着他依旧竖起的暗红色瞳孔,缓缓说道:“骗子。” “阿银,我好想你。” “……骗子” “这次没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