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也不容易,就一人儿了!
“有火嘛?”胡田生叼着一根哈德门香烟从车头绕过来,“今儿出门急,忘揣兜儿了。”他是荣家的司机,确切地说是荣老爷一个人的司机,平常只随着老爷东奔西跑,今天被安排来接留洋归国的三少爷回家。这原本是荣家的另一位司机——钟陌棠父亲的分内活。钟父三个月前因病过世,这份差便由自己的儿子顶上了。钟陌棠是纯粹的新手司机,缺乏独自上路的经验,火车站附近人多车杂,荣老爷不放心他一个人,专门吩咐胡田生跟在旁边指点一趟。 民国二十五年的钟陌棠和八十三年后的钟陌棠尽管是两个不同的人,却十分巧合的拥有同一个名字。巧合的原因说来话长,暂先不提,先说八十三年后的钟陌棠冲胡田生空了空手,“我不抽烟,胡师傅。” “叫老胡!我爱听人恁么叫!”胡田生把烟卷从嘴里抽出来,在虎口处磕一磕,望天叹道:“不抽烟好哇!不抽烟省钱!我就憋不住,就好抽一口。也就这点儿乐子了,见天儿在外头奔命。不怕你笑话,我家里那个成天就知道问我要钱,有时我真想撂挑子,唉,可一想,咱当爷们儿的不出去挣,家怎么过?按说我一月也不少挣……” 他东一句西一句地牢骚着,眼睛四下寻摸,钟陌棠还在等他的后半句,他却不往下了,手一背,说遛达一圈找谁借个火去。钟陌棠一路目送他,看他地中海的脑顶让太阳照得直反光。 是该叫老胡,头发没几根了。 今早正是胡田生敲门把钟陌棠吵醒的,说太太吩咐了,去火车站之前先上趟中原公司,把入秋给五少爷订做的意大利皮鞋取了。胡田生跟在荣老爷身边七八年,对老爷的脾气摸得相当透彻,知道老爷顶反感的就是当差不守时,他怕路上出个岔头耽误接站,特地喊钟陌棠随他早些出门。 钟陌棠一脸梦游相地起床,洗漱,坐上车。 “点火啊?”胡田生直起急,“愣着!别跟我说你还没醒盹儿!没醒也得醒,咱给人开车,吃的就是这碗耗工夫的饭,永远得是车等主顾,不能叫主顾等车,那可就反啦!” 屁股底下一阵急颤,钟陌棠想不想醒也醒了。 这是货真价实的老爷车。托胡田生好为人师的福,他总算没忘了自己是考过驾照的。什么转向舵、刹车鞋、零物房,叫法虽不同,大意可以领会,“手号”可让钟陌棠完全摸不着头脑了。路上胡田生少说提醒了他六遍“打手号!打手号!”听得他一遍比一遍不知所措。 车子终于停到中原公司楼下时,胡田生长出一口气:“得亏就咱俩!老爷太太要是坐后头,非让你晃晕了不可!你怎么一点儿不随你爸——老钟开车多稳呐!我看接了少爷还是我掌舵吧,你这二把刀水平再把少爷颠吐了,老爷准得怪罪我这一趟没把你带好。” “我手都粘了。”钟陌棠紧张出一身汗。 胡田生唠叨了一箩筐,语气倒听不出指责或埋怨,只让人觉得他生就是副操心的命,一天到晚操不完的心。他让钟陌棠不要叫他“胡师傅”,就叫“老胡”。钟陌棠表示这么叫不礼貌。他一摆手,说这些年听习惯了,大伙都那么叫,你冷不丁差个样,我不知道你叫我!实际他岁数刚近不惑,讲话却总有股知天命的味道,加上发型,总让人以为他五十开外了。 钟陌棠本来最腻烦听谁啰嗦,此刻却甘愿付给他十二万分的耐心。胡田生一定料想不到,他的碎嘴有一天竟能起到纾解惶恐的作用。他说,就省了钟陌棠说。沉默是最有效的保护伞,没有人会拿不说话当罪过,说多了却难保不露马脚。 一直到取完皮鞋坐回车里,钟陌棠总共只搭了几句腔,无外乎“嗯。”“没来过。”“明白了。”胡田生一眼也没有多瞧他,看来民国二十五年的钟陌棠恰是个少言寡语的性子。 往火车站去的路由胡田生开车。钟陌棠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不动声色地观察,总算领悟到“打手号”的用意。原来旧时的有车一族再有钱也敌不过技术落后,好好的四轮车照样开成了两个轱辘。车灯的功用基本仅限于照明,无法化作指示信号,因此在行驶过程中,无论拐弯、刹车、减速、倒车,全要靠司机打出不同的手势通知其他车辆和行人。 一看胡田生一本正经地将手臂伸出车窗外画圈,钟陌棠就想笑。 “我瞧着你才睡醒!”胡田生瞟他一眼,话匣子又启开了,“属蛇的,虚岁二十了吧?” 钟陌棠迟疑着“啊”了一声。 “也不容易,就一人儿了!” 他这句叹得没头没尾,钟陌棠不好接茬,没吭声。 “老钟走的是早了点儿,比我大不了几岁,唉,也是可怜你了。不过来都来了,就好好干。不比原先在厂里挣得多?又体面。将来说媳妇儿也好说。甭听嘛伺候人不伺候人的,到嘛时候都是人伺候人。好好当差好好挣钱,比嘛不强?咱没那做爷的命,得知足!这就不错,老么多人想吃这碗饭还吃不上呐!” 都不用钟陌棠给反应,胡田生一个人把欢脸苦脸全扮了,把开解的和听开解的全兼了。 从他声情并茂的劝慰中,钟陌棠拼凑出了民国二十五年的钟陌棠的笼统现状:早年丧母,两个月前又痛失父亲,如今一个人生活。念过中学,毕业后在一家工厂做事,前不久工厂因故倒闭,他没了工作。钟父那时已疾不可为,恳请荣老爷准许儿子顶替自己的差事。钟陌棠于是到荣家来了,但似乎来得并不心甘情愿。 眼前的一切都是八十三年前的。钟陌棠每眨一下眼,定格的就是一张民国旧照,这是未来花多少钱都目睹不到的风光。没有想象中繁华,倒是繁忙,码头上卸货的脚夫来来往往,挨肩擦背地卖着力。河对岸的租界区洋行林立,高楼与洋房铺排得错落有序,比不上八十三年后规划得气派井然,反而显出几分风吹日晒的旧相。 也正是这份“旧”,让钟陌棠不寒而栗。他不会要一辈子困在这“旧”里吧?这不是演戏,总有跳出角色的一刻,他对谁也没法解释,别人眼里他就是民国二十五年的钟陌棠,他非得把这角色演到死。 “得!咱还得等!”胡田生遛达够了,吐着烟圈回来了,指缝里的烟卷只剩个烟屁股。“火车在道上耽搁了,少说还得俩钟头才到,让听信儿。你要困先上车眯一觉,别等下喷少爷一脸哈欠,那才叫有失体统。” 钟陌棠哪有心情补觉,他只巴望两个小时能过成永远;他大概永远也准备不好迎接荣家三少爷。 荣家三少爷名叫荣锦尧,是八十三年后的钟陌棠的太姥爷,书面语称作外曾祖父。而民国二十五年的钟陌棠,是荣锦尧爱了一生的人。八十三年后的钟陌棠之所以对这段铭心之恋如此清楚,一切要从半个月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