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那你忍不住的机会可不多了。
这以后一连五六天,荣三少爷午饭之余都会出门散步,时候不长也不短,一两个钟头就回。可回是回,不直接上楼,绕到后花园里闲坐。早不是乘凉的季节了,钟陌棠心里明白,他是转弯抹角来找自己的。 钟陌棠一天里最无所事事的时段就是下午,假如家中两位太太不需备车的话,他要么去门房听老乔闲絮,要么跟在山子旁边学认花种草。他已经无聊到这种地步了,但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胡田生那时说,给人开车吃的就是这碗耗工夫的饭,他现在可是深有体会。因为永远在配合别人,这就使得他的每一天既过得飞快又莫名难捱。胡田生是当差当惯了,任何时候都能恭候得心平气定,钟陌棠却做不到,整日耽在没着没落的等待里,他有种难以言说的烦躁。和荣锦尧搭两句话是他每天不可缺少的排遣;世界终于不再只剩下他自己,太姥爷从各个层面缓解了他初来乍到的孤单。 不过搭话是搭话,他尽量挑山子不在附近的时候,能回避就回避。他发现府里的闲话传得比任何风声都快,根本不必亲眼见过谁,谁的事迹照样可以耳闻一二。五少爷那出过后,他不愿给自己和荣锦尧再添惹无必要的是非。 这天他问荣锦尧怎么不讨烟抽了。荣锦尧笑笑,说要留到更忍不住的时候。 “那你忍不住的机会可不多了。” “还能有几次?” “真没机会了自然让你知道。”钟陌棠随口一答,其实是不想多提山子拿烟的事,结果话这么一说,反而像吊人胃口。 荣锦尧要笑不笑地盯了他两眼,说:“在写信?” “噢,是山子让我替他改。”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山子来敲钟陌棠的门,头一回表现出扭捏的神情,嘴没张,先掏出封信塞过来,活活麻出钟陌棠一身鸡皮疙瘩。后来一听是写给未婚妻的,想叫钟陌棠帮忙润润色。瞄见荣锦尧绕过来时,钟陌棠正举着山子的信犯无奈。山子让他支出去了,嘴上说淘换本字典来他好教山子对一对满篇的别字,实际上是他不会写繁体字,怕露馅。山子走了一会儿,随时可能回来,他从屋里出来得急,也没顾上把信和笔先撂下。 “他说那姑娘念过几年高小,不比他识字少,怕人家嫌他没文化。” “看人家小情侣说悄悄话呀?”荣锦尧打趣道。 “还悄悄话呢,你肯定猜不出他都写了什么。”钟陌棠无语地拿笔头掸了两下信纸,“净是些没用的,什么‘我这俩月吃胖了。’‘我把太太最稀罕的一盆外国花救活了。’‘我二姑有老寒腿,天冷了,你告诉她别不舍得烧煤,就说我说的。’两大页纸全是这些鸡毛蒜皮,就一句正经提到人姑娘了,说‘你相片照得真俊。’我是服了,这哪点像情书,真难为人姑娘跟他谈恋爱。” 大概头一次听钟陌棠讲这么一大串话,荣锦尧的表情又意外又想笑:“这么有经验,你给谁写过似的。” “那倒没有,不过说总说过。” “你跟谁说过?” 钟陌棠想,他这句试探不知道憋回去多少次了。 “还能跟谁。”得承认,这坦诚里有一半是在找平衡。换成谁也会不甘吧,在一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里还要做其他人的替身,什么都不是自己的,连过往经历都不是。 看得出荣锦尧心里有波动,他脸上仍那样笑着,但眼睛愣了。 钟陌棠忽然懂了那股烦躁,原来不单是出于等待,更多的是他不确定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几乎可以肯定,面对荣锦尧的持续示好,他早晚要招架不住。他不知道这种招架不住是否因为钟陌棠注定会爱上荣锦尧,就像他不知道荣锦尧倾心的究竟是哪个钟陌棠。这当然对两个人都不公平。但假如为了避免这种不公平要他从现在起就把荣锦尧推得远远的,切断两人未来发展的一切可能性,又是另一种不公平。 第二天早上钟陌棠送少爷小姐们去学校,回来时荣锦尧已经出门了。他跟老乔打听三少爷人呢,老乔说:“少爷上哪儿不归我盘问呐。”于是他只能等。等到午饭都吃过了,荣锦尧仍然未归,他又该送姨太太去理发店做头发了。 姨太太不常出门,偶尔一次也不兴那么多规矩,她不介意佣人和她同乘一辆车。一提这事,随行的翠娟就说自己跟着姨太太不知沾了多少光,不然哪有坐小汽车的命?就是头两回不适应,下了车跟脚踩了棉花似的,胃里也翻腾。 钟陌棠说:“你那是晕车。” “是晕!” “别低头,越低头越晕。” 如此搭讪两句,两个下人聊起来了。翠娟爱说话,坐在车后排替姨太太托着一款摩登皮包,嘴里絮叨不停。要不是她絮叨,钟陌棠还不知道原来荣三少爷是为补面子赴约去了,赴沈家小姐的约。不过什么样的约要一早就出门?没听他提起过。还是说,他就是不愿意自己送他去赴姑娘的约才提早走的?钟陌棠胡乱琢磨着,翠娟后来的话一多半都没有听进耳朵。 倒是姨太太好脾气,不嫌翠娟啰嗦,始终脸朝窗外默默听着,偶尔笑一下。在翠娟提到三少爷时她搭了句腔说:“年轻人,又都是留洋的,咖啡厅里坐坐总比在家自在。” 翠娟八卦道:“准是去吃西餐了吧?” 姨太太说:“听着是去惠中了。” “那可是近,兴许还能碰见!” “这时间该吃过饭了。” 钟陌棠朝后视镜扫了一眼,不禁感叹荣老爷的两位太太可真是天差地别。这位姨太太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贤妻良母。只可惜贤妻良母常常难受重视,她们太让男人省心了,省出来的心自然要往别人身上投。不过钟陌棠对她印象不错倒不是出于这个原因,而是她尽管在夫妻关系上格外传统,尊卑观念却不算封建,至少言谈间并没有下人就该低她一等的态度。她这样纵容翠娟稍稍的没上没下,在钟陌棠理解应当也有寂寞的缘故。 理发店在离栈大街上,距劝业场不远。姨太太预备做完头发逛逛商店,告诉钟陌棠五点钟来接就行,不必一直在车里候着。临分开她让翠娟给钟陌棠拿些零钱,说也去逛逛吧,天凉,喝碗热茶也行。翠娟笑嘻嘻地叮嘱钟陌棠:“我们太太就是心好,你可盯紧了钟点儿,别迟了!” 八十年前的商业中心与现代的shopping mall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集吃喝玩乐于一体。钟陌棠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圈三十年代津城最繁华的商场,亲眼见识了姥爷口中曾享誉一时的“八大天”。他小时候常缠着姥爷问过去的事,姥爷不大对他讲起亲人,倒是对风土人情讲的偏多。不过由于惦记荣锦尧,他逛得过目也不入心。 从商场晃悠出来,路对过就是惠中饭店。钟陌棠在附近转了两圈,期待的偶遇到底没有发生。这地方是法、日两租界的交汇处,由日租界再往前,他渐渐遛达到南市的地面上来了。起先他没留意,后来发觉周围人的打扮不对了,以布衣短打居多,这一看原来自己跑出租界区了。 一派喧闹,各类吆喝不绝于耳,各色味道扑鼻而来。钟陌棠没走多远,入眼的起码有十几样小吃,有些他见过,比如切糕,大碗茶,老豆腐,羊汤爆肚,烩火烧,也有几样他没见过,他在哪个摊子跟前站得稍久,老板必定热情似火地招呼一句:“您来一碗?”除此之外,还有众多撂档子卖艺的,钟陌棠在一处吞宝剑的摊位前站住了脚。 似乎新一轮表演正要开场,已经围了一圈人,当中的大汉颇有几分江湖气,献艺之前还要来上一段开场白,一嗓子一敲锣,那叫个气贯长虹。钟陌棠听了几句,心生佩服,这哪是招揽生意,分明是给白看热闹的人打预防针,待会儿他一场把式耍完,谁不掏钱谁就算缺了德了。 走了几个人后,围观的人群静下来,大汉开始表演。钟陌棠站得靠外,实际也没太看清,只感觉那不像魔术,真有点生吞的意思。看了两眼他有点不忍心看了,心说这可真叫拿命换钱。 就在大汉吞剑下肚,正要往外抽的当口,身后突来一阵嘈杂,咋咋呼呼像是有人干仗。 “你撒手!撒开!操你姥姥的!” “我姥姥都走十来年了,你操她?我先操你妈!” “操你妈!” “你操一个试试!” 两个正在变声的半大少年推来搡去,互不相让。直到人群中一个浑厚的本地男声呲道:“俩小嫩鸡巴玩意儿,知道操人往哪儿操嘛?”人们哄笑起来,俩孩子终于涨红着脸停止了互骂。 钟陌棠循声挤过去,不是为凑热闹,是捉见了熟悉的身影:荣三少爷一身西洋装扮让几个布衣围着,画面很有点不协调,显得他格格不入。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一对上那双眼,钟陌棠脑子里闪出个自作多情的念头,这是跟着自己来的吧,怎么脸上一点惊讶透不出,倒有种被撞破窘事的尴尬。 “我把钱夹掉了。”荣锦尧流出个极无奈的笑,说要不是有位好心的少年当场揪住扒手,他完全没意识到丢了东西。 “你没事儿吧?”钟陌棠上下打量他。 不远处,两个少年仍在撕扯。正义的说:“你还懂点儿规矩不懂?抓着了就老老实实叠了,还敢跑!” 另一个反击道:“你敢踹我?!知道我跟谁混嘛?” “能跟谁?马五呗!” “知道是五爷还不麻溜儿滚开!” “我呸!狗屁的爷!他自个儿封的吧!” 两个半大小子在钟陌棠眼里就是孩子,细胳膊细腿,都比他矮多半头。他走过去,手朝其中不上道的那位一摊,俨然是位大哥:“没工夫跟你闲耗,东西还回来咱今天没事儿。” 掏人口袋本来就心虚,一看又来个横的,三只手少年以眼神迅速估计了一下形势,尽管满腔不甘,末了还是把没来得及焐热的钱夹往出一甩,趁机脚底抹油溜了,一边跑还一边放狠话:“姓严的,你给老子等着!看五爷不收拾你!” “祖爷爷等你到天荒地老!不敢来你就是鳖养的!”少年把钱夹拾起来,掸掉浮土递还给荣锦尧:“看看少钱没。” 荣锦尧谢过他,看也没看就直接揣回了衣兜。围观的路人笑议着四散,仿佛刚看完一场杂耍。 “这地界儿就这样,大伙儿都见惯了,您是穿得太体面了,爷们儿倒不知道该不该管了。也就我,专好打抱不平。”少年拍打着衣裳开始搭闲话,“听口音二位不是本地人吧?” “是。”钟陌棠和荣锦尧异口同声。其实荣锦尧顶多算半个本地人,荣家祖籍北平,荣老爷当年是为了生意才举家迁到津城,他在此地出生。 “嘿!一点儿口音不带!”少年笑起来,“那您二位一定不常来,不知道这儿的小偷都不是散偷,都是有组织的,像偷什么不偷什么都有规矩,给逮住了按规矩就得认栽,谁叫他学艺不精,挨打也活该。不过也就是这么一说,谁真蹲那儿等着数拳头啊,还不是能跑就跑了。” 钟陌棠听他把歪理讲得头头是道,无语非常:“这叫艺?说得正经行当似的。” “这您就不懂了吧?咱三不管可不是真的三不管,要真谁也不管,这地界儿不乱了套啦!当然是什么行当有什么行当的规矩,管是吆喝买卖还是撂地卖艺,就是摸包儿仙人跳,谁也不能坏了规矩,要不这行当就干不下去了。” “呦,懂得还不少。”钟陌棠假模假式地抬举他。 他一时间更闭不上嘴了,笑出一口东家腔来:“打小跟这儿长起来,什么没见过?诶——还真有一回没见上!听闻没有?前两年日租界那头有个吃宝局的,说是一个人跳油锅把自己炸了,我想去看,我妈死活不让,拧着耳朵把我往家提溜。” 荣锦尧旁听半晌,已经够吃惊于租界之外的见闻了,这下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油炸?” “说那油都热得冒烟了!他这一豁出去,他们一家子后半辈子的饭辙算是有了,那宝局只要一天不关门,就得养活他们一天!”少年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连比划带演,“您别小看这个,这里头也有规矩,怎么挨打受罪都不能吭声不能躲,您说这是一般人嘛?多豁得出去啊拿自己下这狠手,莫说油炸,开水汆一下也受不了啊——成丸子了!就是不弄这要命的招儿,让人家十几个打手合起来揍一顿,断胳膊断腿也够受的,等治好了伤后半辈子也就算卖给宝局了,死了倒兴许更占便宜。” 荣锦尧不知该说什么,见他手里拎的一包点心包装全毁了,估计是刚才两个孩子推搡之际掉地上了,十分过意不去,准备掏钱赔给他。他躲着不要,摇头摆手地说这哪叫个事儿,左右拿回家也得拆开来吃。 “都蹭上灰了。”荣锦尧说。 “吹吹不碍的,里头又不脏。”少年浑不在意,一边吹灰一边支着耳朵听钟陌棠和荣锦尧说话。 “三少爷怎么到这儿来了?” “随便走走就过来了。你来办事?” “送姨太太过来。” “准备回去了?” “现在不走,说是五点。” “那时间还早,找个地方坐坐?” 荣锦尧一提这话,少年马上插嘴道:“二位要喝茶嘛?不嫌弃上咱家店里吧,怪有缘的!” 钟陌棠问是哪一家,刚才一路过来他至少扫见七八家茶楼,家家生意火爆。 “就前头——严记茶庄!”少年扬手一指,“咱家是卖茶叶的,您看您是要龙井碧螺还是瓜片猴魁,毛峰竹叶青也有,不比茶楼种类少!还有银针白毫、黄芽、茉莉香片,您随便选,口儿重的咱还有老北平砖茶,都是正经好货,童叟无欺。来尝尝来,尝得好您再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