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你这个是你家少爷给你的吗
第二场雪降在年末,正赶上洋人过基督弥撒,因为与西历的新年相接,荣锦尧难得获了几天公休。不过他一个懒觉也没落上睡,他要代父去一趟北平。 荣老爷前阵子收藏到几张珍品唱片,原打算趁着年前亲自送去霍家,顺便到北平走一圈亲戚。行程早在电话里就和同为戏迷的霍老爷讲妥了,不想临出门临出门,两条腿的关节轮着番跟他闹气,他连下趟楼都要人搀扶,莫说舟车劳顿地折腾上百十里路,这份差最后就落到荣三少爷头上。 荣三少爷一介晚辈,又留洋多年,如今回国,专程登门给多年不见的叔伯们拜个早年,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为此他特意把钟陌棠叫上了,对外说是缺个跑腿拎行李的,实际上半点不曾把钟陌棠当下人使唤,两人一路平起平坐,倒好像三少爷做东,邀哪个同窗出去玩。 三个钟头,铁皮车厢从天津咣当到了北平。 出站,有霍家的司机来接。钟陌棠起先想坐前排,不管怎么说,他对外的随从身份摆在这里。他车门都拉开了,硬被荣锦尧拽去了后座,惹得霍家司机频频在后视镜里朝两人打量,脸上是溢于言表的困惑,不知是自己出门前听错了吩咐,还是这位荣三公子做派新奇。反正他们霍府从老爷到少爷全无这份规矩,下人怎么能够和主子同吃同坐? 北平与津城不同,洋派建筑不多,满街飘的空气都仿佛仍裹着几辈子前的老味道,这让钟陌棠一个现代人倍感新鲜,不觉扭着脖子多张了几眼。其实他一直以来克制得相当好,对任何事物都不大表现出过分的兴趣,对人则更是一百二十分地防范。包括太姥爷荣锦尧,见到的也总是他中规中矩的不多言模样。因此当他看够了风景扭回头,荣锦尧的笑脸早等在那儿了。 “头一回来北平?” “……啊。”事实上他的大学就是在这里念的,不过民国时的京城绝对是首次见识。 “明天带你好好转一转。” 前排司机这时说:“明儿有堂会,三公子不去瞧瞧?我们老爷特地请来的角儿,轻易不唱堂会!” “霍伯伯还是这么迷戏。”荣锦尧笑道。 “早起我们夫人还说呐,说我们老爷这辈子有两样东西绝顶不可缺,一是登云楼,二就是京戏。” “他自己还票一出吗?” “少了现在,说是有时气顶不上去。” 闲聊中,车子驶到霍府门口。古典气派的街门,门匾上的书法据荣锦尧介绍是出自早年间一位翰林大学士之手,霍老爷的祖父与此人曾是至交。那时登云楼的名号在宫墙内外无人不晓,连御膳房的厨子都曾向他们的大师傅请教过。 由下人引着一路穿过过厅、垂花门,在游廊的一处拱门口,钟陌棠和荣锦尧被分开了。钟陌棠无所谓这种区别待遇,反正也不感兴趣听老古董聊家常,他随一个下人朝偏厅拐。荣锦尧觉察身后缺了脚步,回头去找,见钟陌棠已走出十来米远,也没个回头的迹象,想到霍府在礼数方面比自家更为传统保守,只得作罢。 供钟陌棠落脚的房间不大,摆设也不讲究,一看就是用来安顿不够身份的随从。正是中午,他被招待了荤素搭配的四菜一汤。 端菜上桌的两个小丫头你推我我推你,羞答答地问他饭菜吃得可习惯?要是不可口,她们去和厨房说。 “不用麻烦,挺好。”钟陌棠不懂自己现今的这张脸究竟哪里特殊,荣家的女佣打量他,到了这儿又被围观,这时代的姑娘都没见过年轻男人怎么的?再一转念,也真是,这些小姑娘恐怕十三四岁就进宅门当差了,整天吃喝拉撒地伺候主子,并没有多少机会见外面的世界,等年纪大了,或主家撮合或娘家安排,找个条件合适的男人便成家过日子去了。如霍府这样的门第,能够登门落座的宾客鲜有年纪轻的,即便有,也不是一个丫头敢肖想的;而对府里那些与自己同为下人的异性,她们多半是看不上的。哪像荣三少爷,什么人都敢喜欢,喜欢上了连一个眼神也控制不住。 想着想着钟陌棠就笑出来。他一笑,门外几个丫头也跟着窃窃私语,他抬眼看过去,她们倒忽然散了。 实在待得无聊,钟陌棠决定出去转转。前脚刚迈出门,一个小丫头拧着长辫子追过来,还是那样羞答答地问他可是要找什么? “我走走。” “走?你上哪去?” “就是随便溜溜,吃多了。” 小丫头蹙蹙眉头,请他千万先留步,然后跑开了。钟陌棠见她又拉了一个出来,俩人站在几米开外不知交头接耳什么,不时含羞带臊地朝他这头看几眼。最后小丫头抿着嘴跑过来,告诉他可以上后花园转转,那头没人,这时节老爷夫人不会逛花园,但就是记着别走中门。 和荣公馆后建的西式一角景不同,霍府花园是当初与整座宅邸一齐设计的正经八百的中式园林。嶙峋的假山,三回七转的雕花回廊,形态各异的大型盆栽,人造石桥,六角亭,连荷塘都有,只是这季节已经上冻。 风和日丽,钟陌棠在亭子里挑了个既能晒到太阳又不至晃眼的位置,悠然一坐。由他的角度正看见斜对面不多远坐着一道月亮门,往里貌似是一间院子,不过窥不全。这反倒显出一种意境,圆圆的月亮门把有限的院子截成了一幅画。从那造型别致的花坛,精致齐整的门扉,屋檐下排成一溜的鸟笼,窗玻璃里映出的白纱……钟陌棠断定这不是下人的住所。他见院里有个男孩在北屋门前晃了两趟,手里举着什么,看不大清。不是说男仆不准进内宅?是霍家小少爷吗? 猜着猜着,钟陌棠被太阳晒迷瞪了。再睁眼,亭对角坐着个十分俊秀的男孩,带一点戒备地打量他——正是院子里那个。原来举的是串冰糖葫芦。钟陌棠马上意识到这不是霍家小少爷。霍家小少爷他听荣锦尧讲过,再过生日就十三了,这孩子明显只有八九岁模样,穿着也太朴素,暗纹的粗布棉袄,黑色棉裤棉鞋,怎么看也不是世家少爷的打扮。 四目对视了半分多钟,是那孩子先开的口,问钟陌棠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钟陌棠说自己是跟着荣三少爷来的,寒暄着问男孩多大了。男孩抿一抿唇,不正面回答,很有心眼地让钟陌棠先说。钟陌棠说自己二十了。 男孩这才道:“我属龙。” 钟陌棠在心里倒了几轮,说:“八岁了?” “十岁。”男孩一下给自己虚了两岁。 “怎么不吃?”钟陌棠指指他手上的糖葫芦,从刚才举到现在,仍是原样。 “少爷睡晌午觉,我替他拿着。” “你把它放屋里不得了,举着不嫌累?” “少爷待会儿就醒了。” 钟陌棠听他的回答总有点搭不上茬,心里一阵莫名。再看看,这孩子的眼神也不简单:八岁的眼睛,泛着的光却不止八岁。说荣家小霸王厉害吧,可从不这样看人;说程欢懂事有眼力见吧,同样不这样看人。这孩子的眼神不仅有见到陌生人常有的好奇,他似乎还在审视,在评断,想摸清对方的身份地位,借此盘算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 但愿是自己多虑了,这么小的孩子已经开始有如此成人般的意识,这让钟陌棠心里不是味。假如这真是位小少爷,颐指气使地拿下巴壳子瞧人,他或许见怪不怪,荣小霸王不就如此?就因为这孩子是个下人,极可能还是下人的孩子,在府里耳濡目染,本该是最无忧无虑与世无争的年纪,却有副看人下菜碟的势力神情。 就在他自作多情替这孩子心酸遗憾的当口,一阵呼叫传来:“云笙!……云笙!” 男孩举着糖葫芦从廊凳上一蹦而起,拖着长影子往回跑,同样喊着应道:“来啦!在这儿呐!” 身高差了整一头的两个孩子在月亮门前碰上了,说了什么钟陌棠听不清,但看动作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小仆人把手里的糖葫芦完璧归赵,少爷却早没兴趣吃了,或许午睡之前就没当回事,随口一说叫人替他拿着。小仆人见他不要,似乎还想再劝,被少爷不耐烦地推开。然后少爷不知说了句什么,小仆人跑开了,再回来手上空着,大概是少爷把自己吃腻的糖葫芦赏给小仆人了。钟陌棠虽然不喜欢小孩,可也看不得小孩受罪;有些罪未必受在肉体上,生来的命运之差更教人唏嘘。 晚上,荣锦尧不出所料地无法和钟陌棠一起吃饭,他随霍家人去了登云楼。钟陌棠回到中午落脚的房间,不久,云笙捧着自己的碗进来了。 从送菜的小丫头口中钟陌棠已打听出小仆人叫冯云笙,随母亲一道在霍家当差。父亲过去一直给登云楼跑腿送货,后来在一次兵乱中不幸丧命,但因保全酒楼不菲的货物,他的遗孀和独子不仅被接进霍府,并且格外优待。云笙是府中唯一与霍少爷年岁相差不多的下人。不上学的日子里,霍少爷总爱叫他陪着,他大部分时间待在少爷身边。 一大一小对坐着吃饭,云笙盯着钟陌棠看,但不说话,直到钟陌棠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无奈搭了句讪:“你是叫云笙?哪两个字?” 云笙撂下饭碗,手指头蘸着茶水在桌面上比划出两个粗枝大叶歪歪扭扭的字,很得意地说:“我这名字是老爷给取的。你的呐?” 钟陌棠心说我这也是姥爷取的,只不过此姥爷非彼老爷,他摇头笑了笑。 云笙误以为他是惭愧,顿时更加得意,仰着小下巴说:“这府里就还少爷的名字是老爷取的。” 钟陌棠本没有兴趣当知心哥哥,可又不忍心扫一个可怜孩子的兴,云笙再提起什么他都配合地笑笑,要不就佯作不知,给出一个承上启下的反应,引着云笙往下说。很快,他发现云笙是个相当不认生不扭捏,倾诉欲极强的孩子。 “你这个是你家少爷给你的吗?”吃过饭,云笙把下午那支糖葫芦找出来啃。他个子小,刚好够跪在圆凳上,上半身顶住桌沿,一边啃一边专注地打量钟陌棠握茶杯的手,准确地说是打量那只手腕上戴的手表。 “不是,是我自己的。”钟陌棠说。 “嗯,太旧了。”云笙是个漂亮小孩,有双大眼睛,给灯泡的黄光一照,又黑又亮。一眨眼,长睫毛在眼下方能忽闪出影子。他以为他瞒得很好,钟陌棠一眼就明白了,他问这手表是不是少爷给的时候,分明是羡慕的,眼角都挤着,咀嚼的速度也慢下来,恋恋不舍的;一听钟陌棠说不是,马上眼皮一翻,语气也跟着泄了劲,转而挑起这块无辜手表的刺儿,嫌弃地把脸撇撇说:“这皮带子都磨毛了。” 钟陌棠点头:“好多年了。” “我有一个套娃,洋商店里卖的那种,你见过没有?” 不等钟陌棠说话,云笙已经跑走了,不一会儿抱回来个布口袋,里头装的全是少爷赏给他的宝贝。 其实都是没用的物件,也不值钱,一看就是少爷摆弄腻了,让他收走省得占地方。但对于云笙,这或许是他和少爷关系亲近的某种证明,云笙话里话外透着这层意思,明明是个下人,却很怕被人看低似的。他之所以对钟陌棠絮叨这么多,又搬出种种宝贝展览,钟陌棠最开始以为是自己同为下人的缘故,和云笙身份平等,又是外来户,没看过他这番献宝,因而最适合成为新近羡慕他的对象。后来觉得不全如此,当他随口问云笙“你给别人看过么?”时,云笙先是垮下脸不言声,接着摇摇头,跟谁怄气般冒出一句:“不给他们看!” 钟陌棠思忖半晌,直到云笙被母亲叫走睡觉,他恍然懂了。这么个无关痛痒、可有可无的孩子,若不是因为过于受优待而勾得其他人眼热,那大概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从根上就认为自己和府中其他下人不一样,因此根本不屑于向他们炫耀;他整日在少爷身边当个小跟班,已经是明晃晃的炫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