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我怎么听这话那么别扭啊,合着我帮你还帮出毛病来了
春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却是荣府上下人口最少的时段,一半下人都回老家过年去了,兢兢业业听了一整年差,哪能连个团圆都不允人家。 荣府的下人和主家是雇佣关系,不似过去的深宅大院,买来的丫头打来的狗,受尽委屈没有自由,他们按月领薪水,在人格上算与主家是平等的。但实际也就这么一说,归根结底当的还是伺候人的差,主家是不会无理欺负你,但主家可以随时解雇你。这年月穷人找个饭辙不容易,谁也不愿随随便便就砸了饭碗。 荣府的规矩多是由荣太太定下,每一个进府的下人也必定要经她过目。无论男女,歪瓜裂枣是首要的不行,整天在眼跟前晃悠,端茶倒水点烟捶背,绝不能有碍观瞻。不过丫头长得太俊也不行,尤其是眼风四飞的那种,家里老爷少爷好几位,一旦闹出什么自降身份的荒唐事端,那是折了面子又折里子,万万的不能够。此外,手脚不干净的不行,言语粗俗的不行,贪嘴说谎的不行,偷懒耍滑也不行……就连饮食都有忌讳,但凡轮到当值,不准吃葱韭蒜萝卜一类的重口味,总之是条条框框,名目繁多。 以上在荣太太的章程里仅是基本,下人们另要掌握一套完整的西洋规矩,便于她过她更为习惯的西式生活。她在娘家做小姐时过的就是西式生活,嫁进荣府以后,作为主内的一把手,自然要把上上下下调理成最可她心的模样。事实上单就这场婚姻,荣老爷对西式生活的接受程度正是她愿意出嫁的重要因素之一。 另一个因素是荣老爷的相貌。荣老爷龙眉凤眼,挺鼻薄唇,娶她时虽已值不惑,但并未发福,因着遗传基因好,一头浓密的黑发仍似青年,平日里架副金边眼镜,儒雅内敛的气质使人很难想象他从事工商业,倒很有几分学者教授之派。这一点上,他的三个儿子当中荣锦尧是最像他的。 不过这也只是一面,相伴久了,荣太太发现丈夫骨子里更多的还是商人精明重利的另一面。且不提年轻时敢想敢干,即便现在,荣老爷一身的锐气也不减当年,无论他多累多疲,精气神永远顶在那儿,也难怪他看不上大儿子的循规蹈矩、毫无拼劲。 荣老爷虽未正式留过学,早年也曾因办厂到欧洲考察过不短的时日,他对西方人的生活方式毫不陌生。也是那时,他结识了时任驻法大使的荣太太的父亲。大使在临近卸任那一年将自己最小的女儿嫁与了他,其中固然有各取所需的成分,但也确实彼此欣赏,相交甚笃。 荣太太是明媒正娶,自然主的起荣府的内。而那位贤妻良母一般的姨太太自从进了荣家大门,一天主也未曾做过。当然,她也从没和任何一任太太争过宠。一来是个性使然;二来她有自知之明,落魄的凤凰尚且不如鸡,何况她还不是凤凰。她是做母亲的硬塞给儿子用来传宗接代的,儿子不得不收着而已。书香门第在过去是看不起经商的,虽说荣家祖上也曾享过朝廷俸禄,近几代却已全然转行,依着老眼光看,姨太太即便是正室也该算作下嫁,做小那是想都别想。奈何世道变了,任你倒驴不倒架地撑着身份,不过是自个儿哄自个儿,没人买账。 仗着这份自觉,荣家上上下下的事她从不插手,顶多管管孩子们的功课。荣老爷虽在男女之情上不甚喜爱她,两人倒也有说得到一起去的时候,那就是听戏。荣太太算看出来了,老爷在起居出行方面推崇西洋化,纯粹是出于便利,也是在天津这五方杂处、租界遍布的地界难免要入乡随俗。与其说他是个中西合璧的脑筋,荣太太明白他骨子里根本还是个传统的中式老爷,否则他不会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两房太太。在艺术消遣方面他也不欣赏西洋音乐和直白写实的话剧,他更钟情于老祖宗两把椅子一张桌的缥缈意境。每次出门听戏,都由姨太太陪着他,两人一个长衫马褂,一个旗袍珠簪,彼此衬托,相得益彰。 连钟陌棠都觉得他们更为般配,否则也不会在初见时将两位太太认反了头衔。自戏院回府的路上,他不止一次从后视镜里窥见过姨太太的满足,那满足里有明显的欣赏与敬重,绝非只把老爷当做人生依靠或自己孩子的父亲。老爷偶尔陪陪她,她就那么知足,足以抵消她一年中绝大多数夜晚独守空房的惆怅。若不是亲眼见识,钟陌棠无法想象旧时的女人真能做到如此的三从四德,如此认命的低男人一头。 以戏出发,聊着聊着荣老爷便会留宿到姨太太房里,从共同语言延绵出一场极偶尔的床笫之欢,把几道墙之隔的荣太太腻烦得是没着没落,又找不出道理冲老爷发脾气。老爷平日里宠她归宠她,可到底是个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顶烦的就是家里人之间彼此折腾。他总说商场如战场,在外头打完仗,回家了还要观战可怎么受得了。真把他闹烦了,他一拍桌子一瞪眼,全家都心慌。荣太太早先还动不动就端出大使千金的架子,耍个小性撒个娇,企图让老爷把心全放在她的身上;可自打五年前父亲去世,她的底气没有从前足了,那点愤懑不平的邪火只能朝外撒。下人们这时仿佛商量好了一样,集体不言声,进进出出全夹着尾巴,谁也不愿当那条被殃及的无辜池鱼。 荣老爷为着荣家终于添丁进口有了第三代而心情格外舒畅,荣太太可是一点笑不出来。那个大孙子无论怎么算都和她没有半毛钱血缘关系,眼瞅着孙子一来,儿子靠边站了,她不堵心才怪,下人们为此没少受她的迁怒。荣老爷越高兴,她越心烦,一时嫌暖水汀不够热乎,一时嫌饭菜不合胃口,再来空气也不好了,摆设也碍眼了,就连日日打理的盆栽鲜花也死气沉沉不水灵了,总之府里是处处令她不满意不顺心。 下人们伺候久了对主家的事都看得明白,赶上过年大家是能躲则躲,躲不开的也尽量不往荣太太跟前凑。府里的老乔、山子,还有帮厨的吴妈,出于各自的原因几乎年年留守,今年又多了个钟陌棠。初五上午他和荣锦尧一回来,就被山子叫去厨房帮忙了。大厨不在,吴妈一个人忙不过来。荣府的几位少爷小姐是一人一个口味,就说这初五的饺子,起码要预备四种馅,有无肉不欢的,有专门吃素的,有不要葱姜的,有点着名要海鲜口的,个顶个的不好伺候。 初五讲究的是关门剁小人,不出意外没有人会在这天串门,老乔左右无事,午后把大门一关也上了厨房。钟陌棠昨晚上胡思乱想睡眠欠佳,本想着回来补个觉,但山子叫他,他也不好脱离组织,在那儿有一搭无一搭地剥着蒜,听众人扯闲篇。 吴妈在荣府十几年了,是看着山子从十几岁长到今天,她把山子当半个儿子看,因此格外关心他的人生大事。她问山子,这都快一年了怎的还是没有信儿成亲,还想不想把人姑娘娶回家了?山子说能不想嘛,他天天想,现在是那边儿不急,那边儿说嘛时候房子落听了嘛时候办事。 吴妈说:“那抓紧起房啊!开春正好。” 山子说:“您老是没听明白嘛?人不要在老家,人要住城里的小楼。” 吴妈“啊”一声:“那住得起?这不难为人?” 山子说:“人说了,哪么就一间也行,就想住楼里头,不要平房。” 老乔说:“一间你也置办不起。” 山子叹气:“不然我愁嘛呢!” 山子十三岁进荣府,赚的钱一半都寄给他二姑了。他爹妈走得早,是他二姑把他养大的。说是二姑,实际没有血缘,只按老家的辈分那么叫。二姑有自己的儿子,这也是山子只寄钱却不回去的原因:回去没他的位置待。二姑总说钱是替山子存着的,等山子娶媳妇了再给他,但山子说尽过的孝没有往回收的道理。他的抠门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不得已,他毫无依靠。 老乔也属于回了家没地方待的。儿子儿媳一家五口住着他挣来的房子,倒把他显成了外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多余,不乐意跟孩子挤,只在三十回去吃了顿团圆饭,初一上午就回来了。 老乔说:“我瞅那信不是回得挺勤?” 山子说:“那都是催着问嘛时候能置上房,说我就会耍嘴皮子拿好听话填乎她,一提正文就打蔫儿。” 山子给姑娘写的信全靠钟陌棠润色,甚至有时完全是钟陌棠代笔。钟陌棠随便编几句想啊念的就比山子那些鸡毛蒜皮强百倍,姑娘当然爱看。老乔说要没有钟陌棠那些酸词儿,姑娘跟山子耗不到今天。吴妈说人家就看上山子在城里当差呢,要不还不跟他谈对象。 山子一听更泄气了,说:“就会在信里腻乎,面都见不着,还谈个嘛,没个谈头。” 钟陌棠说:“我怎么听这话那么别扭啊,合着我帮你还帮出毛病来了?” 山子说:“我是那意思嘛!我就是犯愁。” 吴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怎的现而今都不是这一套了?” 老乔说:“宁园猴山里那猴,公母俩配对儿还得看对眼呢,还不兴人姑娘挑挑?” 吴妈叹气,心疼山子从小没爹疼没娘爱,说他命苦,小小年纪就跑出来奔食。 老乔说,但凡有条活路,谁乐意舍家撇亲地在外耍单,都是没辙。在外待那么些年,冷不丁说不干了,回家去,也适应不了了,在家站不住坐不住的,净给儿女添麻烦,不如守着门房舒坦。 吴妈说:“你知足吧,你好歹有儿子。” 老乔不言声了。老乔知道吴妈很早就死了男人,只有一个闺女,前几年出阁了,亲家不富也不贵,都是穷门小户的老实人。吴妈一个人过惯了,不乐意挤到亲家那一亩三分地去,连过年也不去凑热闹。 吴妈和她男人早先同在北平的一户王府里做事。大清一亡,铁杆庄稼倒了,王府为节省开支逐批遣散下人,吴妈的男人是护卫,也在其中。因着三十多了仍未婚娶,老福晋想做个顺水人情,把吴妈许配给他。吴妈本可以不点头,老福晋也不是按头指婚,可吴妈太老实,想着本命年将至,再不嫁真成老姑娘了,便应了。谁成想两口子没过几年,闺女还不及桌沿高,男人就病故了。她是上有老下有小,每天一睁眼就是好几张嘴等在那儿,有时她扛不住也想再往前迈一步,可没人敢要她,谁养得起啊,她只能自己挑家过日子。 钟陌棠和她接触不多,但依然感觉到她满脑袋的老旧思想。你从来听不见她懊悔当初对指婚的轻易点头,她叹她的命苦其实是在叹她没有儿子,生了个闺女又和她如出一辙,娘俩的肚子一个赛一个不争气。 钟陌棠说:“这跟人没关系,这叫自然选择。” 吴妈说:“谁选的?谁选也不会不选儿子呀!咱不贪心,来一个就行,我是没这命了,就指望我闺女……” 老乔说:“这才嫁了几年,往后有的是盼头。” 吴妈说:“这都连着俩丫头了……” 钟陌棠觉得自己还是闭嘴吧,压根不是一个思路,说不明白。不过他看老乔和吴妈一说一附和,手里的活还能搭上弦,半点不耽误,心想这一寡一鳏,一个正奔五十,一个五十刚过,彼此惺惺相惜,没准这二位夕阳红一把还真能过到一块去。 正想着,门外一声风似的,闲极无聊的五少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