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雪晴
二十一 十二月的时候,T市下了第一场雪。 那天一大早,萧放开车去公司的路上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很奇怪,那边并没有人说话。雪天路滑,行车需要小心,萧放没多想,问了两声见对方并不开口便挂断了电话。 傍晚下班时雪已化得差不多了。 公司刚结束一个项目,按惯例需要进行庆功酒会。尽管萧放自己开了车,但仍被几个部门主管起哄灌了好几杯红酒。酒的度数不低,他因为身体原因也许久没沾了,四五杯下肚竟觉得有些头晕。他又在众人的笑闹声中回敬了副总两杯,趁着众人不注意,躲去了阳台透气。 冷风一吹,酒意上头,萧放忽然生出些令人感到绝望的孤独来。 “怎么又抽起烟来了?” 一道女声伴着穿堂风自身后响起,萧放弹烟灰的动作顿了一下。看清楚来人后他扬着烟笑了笑:“魏总要来一支吗?” “好啊,”魏筠顺手关上阳台门,走过来接了一支烟,“借个火。”她一边说一边凑过来就着他指尖燃了一半的烟点着了火。 萧放眯了眯眼睛,没说什么。 魏筠吸了口烟,十分熟练地吐出一个烟圈。她身上带着职业女性特有的干练和沉稳,但或许是现下气氛十分轻松的缘故,她很罕见地露出一点女性的柔软来。 萧放指尖的烟已经燃到头了,他随手将烟蒂在盆景的积雪中按灭。“里边还在闹着?” “嗯。”魏筠弯着眼睛看他,说了句很不相干的话:“我之前说过的话,先生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萧放默了默,又重新取了一支烟。 魏筠一哂,自嘲道:“算啦,是我喝多了。” 萧放点了烟,但仍夹在指间。他淡声说:“我有爱人。” 魏筠倏地转头望向他的眼睛,默了默,她低笑出声:“骗人也要认真些,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是有爱人的。” 萧放缓缓吐了口烟,由于生病而变得瘦削的脸部轮廓在烟雾里显得有些柔和,他的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点从未示人的温柔,“是真的。” 魏筠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终于相信了他说的话,有些失落地说:“那好吧,希望你能过得好。” 萧放垂眼一笑,“你也一样。” 魏筠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萧放拒绝得干脆,她便识趣地放弃,和他又聊了两句工作上的事情便回房间去了。 阳台上重新安静下来。萧放又抽完了一支烟,夜色已然很深,他捏了捏冻得发麻的手指,准备回去。 电话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了。 看到那串号码的时候萧放还有些恍惚,接通之后他只说了个“小雪”,便被冷风堵住了嘴,声音哽在喉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别的了。 “萧……”出乎意料,说话的是个男人,萧放一时没有听出来是谁,但他没有给萧放思考的时间,压着嗓音很快地说:“市立医院精神卫生中心906病房,来接她。”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比冷风还要管用,酒意全被冲散了,萧放捏紧了手机:“你是祝展风?” “嗯,”祝展风的声音很急:“你快点来,迟了就赶不上了。” 电话很快地挂断,萧放甚至没来得及问什么赶不上了。他握着手机冲出了阳台,一个副总凑上来,他匆匆地摆摆手说:“我有急事要走,你们接着玩,账记我身上。” 到楼下以后他本打算叫个代驾送他去机场,可是打开订票软件一查这个点已经没有飞往c市的航班了,好在还有一趟临近的高铁,他立刻订上了票,又叫了代驾直奔高铁站。 他心绪不宁了一路。祝展风的语气很着急,很有可能是祝藏雪出了事。 等萧放匆忙赶到医院已是凌晨四点多了。祝展风抱着胳膊在门口踱来踱去,一见到萧放便立刻迎上来:“你总算来了。快一点,带我姐走吧,我爸妈天亮就要送她去省外一个私人疗养院,再迟一会就来不及了。” 萧放脚步匆匆地跟随他进了病房。一进门他甚至趔趄了一下,病床上昏睡不醒的人真的是他的小姑娘吗?为什么短短数月祝藏雪就瘦成了这样? “怎么回事?”萧放的声音由于克制情绪而绷的很紧。 他弯下腰去,有些颤抖地抚上那截被纱布包裹的手腕。 祝展风一边翻找证件一边道:“姐姐从回来就有点不太对劲,但是我爸要照顾我妈,还要看着鱼鱼,就没有多想。后来她的状态越来越严不好,我爸妈便把她送到了医院,尽管有看护在,但还是顾不过来,今天早晨看护去买饭时,姐姐她……她就偷偷逃出了医院,被人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割腕了。” 萧放呼吸一滞,心脏似乎被谁狠狠地捅了一刀。“小雪情况那么不好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祝展风听出他勉力压抑的痛和怒,也没有多作解释,只将祝藏雪的身份证件装进信封里一并交给他:“你带她走吧,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但……如果姐姐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想来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萧放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别的,将证件收好以后把人小心地抱起来。 祝展风紧跟在他身后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要好好照顾我姐!” “放心,她在我这里不会再受委屈了。”萧放的脚步没有停,就在祝展风的注视下一直走进了电梯。 祝展风没有再去追。 萧放思索再三,还是带着昏睡中的祝藏雪直接去了静水园。 萧是群睡觉轻,听见开门的声音便下楼来了。“小放?你怎么……”看清楚他怀里抱着的人,萧是群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爸,”萧放把人放在沙发上,解释道:“小雪出了点事,我来接她去T市。” 萧是群眼尖,盯着祝藏雪腕上的纱布看了一眼,问道:“她现在这个样子能跟着你颠簸?” 萧放看着他没说话。 “臭小子,”萧是群笑了一声:“就等着你老子收留你呢?” 萧放也跟着笑了,熬了一夜的眼睛有点发红。 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萧是群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缓声说:“我给家庭医生打电话叫他过来给小姑娘看看。你们先在家里住下吧,你妈那里我去跟她说。”说着,他便上楼去打电话了。 客厅里的座钟敲响,天快亮了。住家保姆开始准备早餐,看到萧放时很是惊讶:“少爷怎么回来了?” 萧放对她点点头:“麻烦王妈先帮我收拾一下房间,小雪睡在这里不舒服。” 保姆应声去了,留下萧放在一旁守着祝藏雪。 萧放握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看着她瘦削的脸颊,心中悔意陡升。 如果那时没让她走……或许小姑娘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把他的宝贝抢走了。 保姆很快收拾好了房间,萧放同她道了谢,把人抱去卧室后,萧是群请的医生刚好也到了。 医生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告知萧放小姑娘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问题。“萧先生不用过度担心,这位小姐目前只是精神透支缺乏休息,所以会睡得久一些。我为她开些舒缓精神的药,等人醒了让她每日按时服下。” “麻烦你了。” 医生开好药方就离开了。 萧放又安排人去诊所里取了药,一通折腾下来,林悦枚也起床了。 “好你个萧放,你成心气我呢是吧?招呼不打就把人领家里来了……” “小枚你小点声……” 人还没进门,萧放就听到了她怒气冲冲的声音。 “妈,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萧放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我们去外面说,小雪还睡着呢。” 他不容分说起身揽着林悦枚的肩膀把人推到客厅里去。 “你这孩子……我又不会吃了她你让我看一眼能怎么样!”林悦枚气冲冲地瞪着他,边说边拿手指往他额头上戳了几下。 尽管萧放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在林悦枚面前却不得不收敛起对待外人的那些脾气,被戳着额头数落也仍好脾气地解释:“我知道你对小雪有意见,这回也不是有意要招你生气,实在是事出突然,我连车都没开。均水路那边的房子太久没住人了,我等小雪一醒就带她回T市。” 林悦枚见他都这么“卖惨”了,也不好再继续数落他,过了一会儿才又小声问:“那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萧放三言两语简单解释了一番,听得林悦枚皱着脸挥手打他的肩膀:“看看你做的孽!人家好端端的一家子,你非要去给人破坏了!我要是祝衡非把你的腿打断不可!” 萧放安静地垂着眼,半晌才叹了口气:“是啊,都是我的错。”他一夜未合眼,眼底一片青黑,一向仔细打理的头发也乱糟糟的,看上去憔悴极了。 见他如此,当妈的心里也不落忍,林悦枚便住了手,和他一道在沙发上沉默地坐着。 没过一会儿厨房里就准备好了早餐,萧放忧心祝藏雪的身体,喝了碗汤便又进卧室里去了。 “你再吃个包子……”林悦枚扬着颈喊。 萧是群低声道:“他心里还急着,你就别管他了。” 林悦枚瞪了他一眼:“就知道护着你儿子!” “这也不是护着谁,”萧是群笑了笑:“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俩都这么大年纪了,孩子们的事往后也少插手。” “啧,当初可没见你这么通情达理!”林悦枚撇了撇嘴,不理他了。 下午的时候,萧逐和徐眷带着两个孩子来了。见萧放在家,萧逐也没感到意外,“我今早一上班就听老徐说你今天没去公司,怕不是跟谁约会去了。无故旷工可不是萧二少的风格,跟人约会那就更不可能了,我还跟你嫂子说呢,小放准是回C市来了,果不其然吧。” 听着一向严肃的大哥破天荒地打趣自己,萧放明白他是为了让自己放轻松一些,于是露出个笑来:“回头我得去贿赂贿赂徐哥,让他以后别再给你当眼线了。” 徐眷也笑:“徐暮也真是的,平时汇报工作也就算了,连这种事也要跟你哥讲,等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哎——”萧逐笑道:“你可别得罪我小舅子,说恼了他再跟我岳父岳母一告状,倒霉的还是我!” “谁让你叫他当眼线!”徐眷笑着捶了他一下。 萧放但笑不语。 过了一会儿徐眷又道:“小放,你去睡一会吧,我替你看着小雪,她醒了我就让人去叫你。” “我……” 徐眷踢了踢萧逐的鞋子,萧逐心领神会地站起来拎着他的衣领,推着他往客卧里去:“别逞强了,赶紧去睡一会,不然等小姑娘醒了,看到你这么丑的样子保不准就要嫌弃你了!” 萧放只好去睡了。 他心里装着事,这一觉也没睡多久,起来时天色还早,一家人正在客厅里打麻将。萧放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去看祝藏雪了。 他怕小姑娘醒来会渴,就端了杯温水进屋。卧室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有人正从床上坐起来。 萧放手一滑,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但他无心去管,“小雪……” 床上的人闻声转过头来。 门口距床边仅仅几步路 ,但萧放依旧走得跌跌撞撞。他扑过去,把祝藏雪紧紧地抱住了,喃喃地唤:“宝贝、宝贝……” 过了很久,祝藏雪才回抱住他,小声地说:“萧先生,你弄疼我了。” 萧放也被她硌得疼,可还是将她抱紧了不愿松手。 他的藏雪,他的失而复得的宝贝——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松手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