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是天黑就能继续睡

    克里斯朵夫的出现没在任何人的意料之中，还留在场的学生面面相觑，看向了舞台上的始作俑者。

    艾瑞克呆若木鸡，眼看着报复前任的机会白白溜走，而拉斐尔和克莱因也没想到这是哪出，暂时坐在原位静观其变。

    马克西米利安推了推眼镜，翻着个本子从后面走上前，跟主任耳语几句，克里斯多夫浓眉一蹙，直接冲着台上：“星火音乐社和古乐赏的人出来！”

    阿瑞斯终于没那么趾高气扬了，步子都迈得小了，突然就有了点灰溜溜的意味。不过还是强撑着抬起高傲的头颅走过去。

    “古乐赏的负责人呢？”克里斯朵夫厉声问道。

    “呃，主任先生，我在你后面。”

    克里斯朵夫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跑走。这位花栗鼠本能的主任总是难以控制过激的身体反应，配合矮小的身材，有时显得特别滑稽。因此他只能通过不断巩固自己的威严来起到对学生的震慑。

    不过这事也不是洛伊的错。主任脸青一阵红一阵，盯着面前比他高一个头多的学生，理了理地中海的头顶缓解尴尬，小声警告道：“站在人背后就不要突然说话！”

    洛伊连连点头，认错态度十分诚恳。克里斯朵夫找回了点面子，没继续追究他了。

    “弗伦德里希，把场馆使用排期给他们看！”他叫道。

    学生会长推推眼镜，以洛伊最讨厌的臭表情翻开手里的簿子，将其中一页展示出来，说：“按照学生会收到的场馆使用申请，今天下午的舒伯特馆理应是空闲状态。没有经过校方允许擅自使用设施，除要补缴租金，还要视情节严重程度上缴数额不等的罚款。”

    “不过，”马克西米利安转向了一旁的主任，“刚才我们检查了一下，馆内设备都状态良好，没有受到损坏，罚金评定为最低一级以示惩戒即可。”

    此时他们被围成了圈。洛伊属实没想到星火居然这么坑人，古乐赏别说经费了，连人都没几个，身家跟张纸差不多，一戳就没了。不过这笔钱于情于理都不该他们这边出，洛伊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租金的罚款不该由活动发起方承担吗？我们只是受邀前来。”

    “这个你们自己商量。”学生会长“啪”地一声合上簿子，言简意赅。

    “你们也使用了舞台和钢琴，为什么要我们付全款？再说……”

    阿瑞斯一听就有点急不可耐，赶紧出来拉人下水，正待还要进一步辩驳，被拉斐尔眼刀凌厉一掷，顿时哑了炮似的。

    克里斯朵夫瘪了瘪嘴，认真考虑了学生会长的建议，觉得也算合情合理，说：“可以按照最低标准处以罚金……但是！”

    他眼睛一瞪，铿锵有力道：“不仅不按照流程申报活动，企图占便宜钻空子，现在还想撇清自己的责任，互相推诿，连承担过失的勇气都没有，我觉得我很有必要跟你们的监护人谈谈你们的教育问题。”

    来了，主任成名杀招之一——“请家长”。

    “不……等等，主任先生。”洛伊下意识想挽回这个决定，“我会想办法补清欠款，能不能别……”

    “不行！”克里斯朵夫义正辞严，“作为你们的教育者，你们的监护人同样有义务纠正你们不良的观念与品行。我会立马致函给两位的家长，请他们来德育室与我会面。你们都很需要重新学习身为贵族应具备的高尚品格和基本的社交礼仪。”

    主任说完，不给任何人再开口的机会，果断转身扬长而去。马克西米利安略微鞠躬，带着学生会的人也跟着走了。

    阿瑞斯有些僵，因为最开始的确是星火发起的活动，但他决定脸皮厚到底，干咳了几声，主动跟洛伊搭话：“喂，说好了，一边一半。至于今天的胜负，咳，我们来日再谈。”

    洛伊眼神空茫，不答应也不跟他讨价还价，许久才木然地点点头。阿瑞斯没想到冤大头这么好找，赶紧拉着自己这边的人一起溜了，生怕他反悔。

    “没事洛伊，我会帮你的。”克莱因走上来拉了拉洛伊的袖子。

    “不用您破费，有我在就够了。”拉斐尔干脆直接把手搭在洛伊肩上，也不管周围的人走没走干净了。

    洛伊此刻没心思管这两个争宠的，他满脑袋都是世界末日。

    果然那两个混蛋狼狈为奸就干不出好事！

    他实在无法想象哥哥收到学校信函的心情，耳边全是雪莱每次说“不要给胥恩菲尔德家抹黑”时古井无波的脸。而这样的哥哥即将要以一贯矜持优雅的坐姿在克里斯朵夫的办公室里挨训，他一定会很安静地听完主任废话连篇的控诉，出于礼貌不会有一句反驳。而接下来，洛伊还要吃了熊心豹子胆再告诉他，他们的社团早就财政赤字了，罚款还得让家里交。

    天塌了也不过如此吧，洛伊想一头撞墙。

    他的确想过很多次离开胥恩菲尔德家，但仅限于他自己胡作非为被赶出家门，哥哥不会被谁下脸面，胥恩菲尔德家也不必为他蒙羞。说到底，他始终是不想看见雪莱对谁低声下气的样子。

    哥哥到底是他最憧憬又喜欢的人啊，这一点怎么都没有变过。

    不过这话着实对身边这两个巴不得为他两肋插刀的有点不公平，洛伊决定不提了。

    “少爷，少爷？”艾瑞克的声音响起来。

    洛伊回过神，看见他领着一个娇小的长颈鹿女生走了过来，怀里还抱着个大箱子。

    那女孩虽然个头不随本能，但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目光清澈坚定，束着英气的高马尾，丝毫没有怯场。

    “各位下午好，我叫马尔塔·阿诺尔德。”女孩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现有幸担任瓦尔特戏剧社的社长，很高兴见到你们。”

    “您好，阿诺尔德社长。”洛伊赶紧站直。

    “叫我马尔塔就好，不用客气，以后我们就是长期有效的合作伙伴了。”马尔塔一只眼睛俏皮地眨了眨。

    洛伊有点懵，马尔塔爽朗地哈哈大笑，补充道：“刚才的表演太精彩了，我曾经以为古乐赏里都是些不知变通的顽固派，看来反而是我狭隘了，索菲亚殿下的眼光果然是很独到的。所以我现在就是来跟你们正式联盟的，少爷。”

    “　叫我洛伊就行……”

    “好的。”马尔塔爽快答应，又看了看洛伊身后的跟班们，简单地打了招呼，“为了庆祝结盟日，我们出去吃顿大餐怎么样？”

    “可这个……”艾瑞克指了指脚边用来装选票的箱子，“要不要看看谁赢了？”

    拉斐尔被勾起了兴趣，弯下腰把手伸进圆乎乎的黑洞里，抓了一把纸片出来，随意翻了翻。

    “没必要了。”洛伊说，“这种事有什么绝对的高下可言。”

    最终他们还是没有出校门，在校内餐厅点了顿丰盛的多人套餐。这主要是因为重要人物之一想到明天上刑般的日子，实在没心情出校门大吃大喝。他衷心希望赶往胥恩菲尔德家的邮差马儿跑到一半摔一跤把书函弄丢，或者路上被一阵大风吹走，不过以上情况多半不会发生。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找亚瑟吧。”拉斐尔说，“我给他解释，他就不会责怪你了。”

    洛伊摆摆手示意不用，让拉斐尔赶紧回宫去，今天他得去跟父皇请安。

    “你今天已经翘了一下午课了。我没事的，哥哥再生气也不会真炖了我。”

    拉斐尔有些担心地看着沙发上的洛伊，后者身子正舒适地蜷成卷，但一脸不会松口的样子。拉斐尔只能嘱咐他要好好去床上睡免得着凉，穿着外套出门了。

    洛伊鼻子哼哼两声，就像猫听见唤了甩了甩长尾巴。

    可能因为忧心过甚，这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再做噩梦，一觉睡到天大亮，醒来后才想起大事不好，赶紧套上衣服，在胡乱洗脸的时候想起要注重仪表，又仔细洗了脸。刚走出嘉德馆就碰上学生会来“请”他去德育室的人。

    “哥哥……侯爵他已经来了么？”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干事。

    “早上就到了，已经跟主任交谈了一会儿了。”这是个低年级学生，走路的时候余光都不乱瞟，看起来很老实。

    “他看上去，有没有很不高兴？”洛伊如履薄冰。

    “这……”后辈艰难思索了一下，“我不太清楚……”

    想来也是，雪莱岂是会将喜怒浮于表面的人。

    不过喜悦表现得隐晦还好，如果连怒气都一点都透不到脸上，这种人其实还挺可怕的。

    洛伊心里上演了无数哥哥看到他时可能有的反应，战战兢兢跟在后面，但没想到进了行政楼后没多久就到了。

    德育室门关着，外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会客间，是供来客等待时休息用的，放着个长沙发。此时一头已经坐了人，正弯腰扶着头，看起来也是一脸苦恼。正是阿瑞斯·汉恩。

    “请学长在这里等一会儿吧。”后辈说道。

    洛伊无法，认命地走过去，左右顾盼，很想趴到门上听听里面在说什么。

    “喂，你家谁来的？”阿瑞斯居然找他说话了。

    洛伊只好放弃听门，坐到沙发另一头，答：“我哥。”

    “那你可能要好点，我家是我父亲来的。”

    不知为何，阿瑞斯看上去简直比他还糟糕一百倍，洛伊顿时觉得自己好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

    “侯爵还年轻吧，会开通不少，说不定能够体谅你的作为。我父亲就是个老古董，肯定觉得我闯了大祸才会被请家长。”

    这可不见得。洛伊腹诽。不过他们现在好歹算共同落难，他也不至于去落井下石。

    “古乐赏是不是没有经费？你哥哥会帮你把场馆费补上吗？我父亲……可能不太好说。”

    阿瑞斯把天聊死的本领是一等一的绝。

    “你们不该有经费吗？”洛伊问。

    阿瑞斯一脸苦相，板直的头发都乱了几根：“我不是星火的社长……社长他，不打算帮我，要我以个人名义处理。昨天他去找瓦尔特的人时遭到了回绝，他大概是觉得我输了，合作也泡汤了。”

    洛伊没接茬，两人沉默了一阵，能隐约听见一点门里传出来的人声，大部分是来自克里斯朵夫。洛伊很仔细地分辨着，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雪莱声音太轻，他竟然一句也没有听到。

    “我说，侯爵他，你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阿瑞斯又问。

    连洛伊都觉得他是在没话找话了，好心劝道：“你要是实在太紧张，可以去一下洗手间，走走路缓和一下。”

    阿瑞斯继续坐立不安了一会儿，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起身去了走廊。

    然而就在阿瑞斯的背影消失的时候，身后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首先飘出来的是克里斯朵夫罕见和善的声音：“那就感谢侯爵大人支持学校的管理工作了……”

    洛伊回过头，主任正笑容满面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个须发花白的老头，两撇浓密的八字胡搭在嘴上。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克里斯朵夫问。

    “他去洗手间了。”洛伊答，这时最后一个人才从办公室里出来，照样是深色的衣装和礼帽，持着那支家族代代相传的手杖。

    洛伊赶紧把视线移开。

    “那个逆子，竟然到了现在还想逃避！”老头怒发冲冠，声如洪钟，两撇胡子吹得一抖一抖。

    “伯爵大人，严厉是必要的，但也要讲究策略，不能一味硬碰硬，这样会更加激起他们的叛逆情绪……”主任以教育者的身份告诫道。老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杀气腾腾走了出去。

    “那么我也去看看学生了，侯爵大人请便。”

    洛伊发自内心很希望主任再停留一会儿，可他居然就这么离开了。

    他又不自觉抠住了身侧的沙发，身子微微前倾，双腿并紧，抿着嘴唇。

    从雪莱的角度看，这是一个很拘谨的姿势，充满了不安。他记得洛伊小时候才到家里的那段时间也很害怕，但那时洛伊的恐惧会更加外露，会努力藏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稍微被触碰就会抖个不停，抓紧一切机会跑掉。

    如今他长大了，不会躲了，大大方方出现在人面前，但却是十分抵触的，拒绝的意味浓厚到可见。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雪莱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陪我出去走走吧，洛伊。”

    洛伊立刻抬起头，有些吃惊，玻璃珠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过他很快就有所行动，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跟在哥哥身后。不经意间那些扎手的刺都没了，变回乖乖巧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