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货

    寻州川和曹憬淳坐在餐桌边上，马骁在厨房里。

    “你小子……昨天走了以后电话也打不通，搞半天都发展到这儿了，怎么不通知一声？”老曹的手指在桌面上抖着，“昨天吃饭的时候还说对方有喜欢的人，怎么，难道不是这一个？”他回头瞟了一眼厨房。

    “别瞎说，就是这个。”寻州川一扬头，家里暖气开得足，他们穿得跟夏天似的。

    老曹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灰色的长袖内衣，肌肉线条十分明显，相比起来寻州川就显得苗条，虽然他并不瘦弱，在为马骁这事焦头烂额之前也是定时去健身房锻炼的，还时不时要接受舅舅的指导。

    “怎么，一个晚上就追到了？”老曹不可置信地皱起脸。

    “你怎么知道我就追了一晚上，”寻州川嗤之以鼻，也不看看自打重逢后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对，是自从分手后，现在回想起来，他这几年就是不舒服，约炮也没一次满意的，上床也没那么有诱惑力了，心里总是卡了一根刺似的，搞半天都是因为马骁，要记在他账上——至于为什么会把马骁气走的，先略过不提。

    老曹瞅他那德行，知道现在是如愿以偿了正得意呢，心里也不能说不为他高兴，但这事怎么就这么突然？难道那男生突然转性了？该不会是想报复吧……

    他这个蠢外甥，现在一头栽在里面，就是被骗了都会帮着数钱。

    不行，身为舅舅要替他警醒一点，老曹下定了决心。

    “以后再和你说，你现在没事赶紧回去！”寻州川只想和马骁两个人卿卿我我，不需要电灯泡。

    大学的一堂课其实只有半个下午，但马骁买菜和路上也花了一点时间，到家还是傍晚了，这不正在厨房里捯饬着晚餐，身为厨师，当然要搞清楚晚上几个人吃。

    “那个，您今晚是在这吃饭吧？”他擦着手走出来询问，“正好我买了很多菜——”

    “不用了他回去——”

    “啊真的，那正好我就在这吃。”

    餐桌边的两个人同时回答。

    马骁瞅着他俩。

    “你回去吃！！”寻州川吼他舅舅。

    “我就吃你个饭怎么了？你就这么对长辈的啊？昨天还在我家吃饭呢！”老曹搬出了架子，寻州川气不打一处来：“你想吃以后再请你吃！你干嘛非得今天吃！”

    “我不正好来了吗！啊？你一晚上电话也打不通！你妈都急死了！我想着你下班了赶紧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一口饭都不给？”

    马骁默默地退后，“那我煮三个人的饭……”

    “谢了啊小马，六儿你看看你比人家大六岁你还没大学生懂事，”老曹堵得他外甥回不了嘴，“啊现在不是大学生了吧在读研？还是工作了？”他干脆站起来不理寻州川，朝着厨房走去。

    马骁一边洗米，一边回答：“没呢，我现在大五，准备考研。”

    “大五？建筑系是吧，我听说过，那你读研出来不都二十七八了？不过那还是比我家那小子年轻……”

    你有完没完了？！

    寻州川跟到厨房门口，瞪着老曹的背，简直能把人剜个洞。

    马骁有注意到，哭笑不得。

    老曹自己是个能下厨的，看看就知道对方是老把式还是新手，“你看够了没。”寻州川拖着他回客厅去。

    “小伙子看起来还挺稳重，会做饭……他还有弟妹？独生子几个会做家务？”老曹小声地和寻州川叨叨。

    “他只有妈……他妈妈前几年去世了。”寻州川没办法，只能也小声回答。

    哦……老曹点点头，“那不就和你一样，不过你妈精神好得很。”

    “你干嘛非要留下来吃饭，你想知道什么以后我告诉你不就得了，我们好不容易能独处！他每天还要上课呢！”寻州川说悄悄话一样抱怨。

    呵呵，老曹瞅着他那心急火燎的劲儿，啧啧，这人啊，之前口口声声不谈恋爱，对固定关系不感兴趣，啧啧，口是心非的小王八蛋。

    寻州川冲着他那啧啧啧的表情气得能吐血，但又无可奈何，老曹对他的“情史”可谓门儿清，等于自己有把柄在对方手里，万一这货嘴上不把门瞎说些什么他就完蛋了。

    “待会儿老实点啊，吃完饭就走，回头我会跟我妈打电话的，你别瞎说话我警告你。”

    老曹不置可否，望着他似笑非笑。

    ＊

    曹憬淳，四十八岁，白手起家在国际大都市里开酒吧，并拥有几家店面的股分，在繁华地段有套大户型，夫人是私人医院的主任，混到他这个地步，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亏没吃过？

    他爱上的也不是普通的女人，当初也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清楚爱而不得的痛苦也明白因爱生恨的恶毒。

    很明显，马骁就是那个几年前被寻州川气出酒吧的小伙子，也是寻州川近年来越来越偏好年轻人的原因。

    这孩子当初能负气而去，就说明是个重情义讲道德的，怎么可能会爱上寻州川这样没什么节操的？之前明明听说是有喜欢的人了，难不成这个人是六儿？

    之前六儿不肯告白，就一直没追到，据说也就是个炮友，现在怎么突然就确定关系了？

    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六儿昨晚和他妈出柜后就去和小马告白了。

    于是，小马在知道了六儿爱他以后，打算报复几年前背叛的事，现在先对你好，让你飘飘然忘乎所以的时候，再转而把你抛弃。

    这种事圈子里也不是没发生过，老曹人面广，各种奇葩感情纠纷不知道听过多少期。

    但他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六儿身上，他这个外甥虽然下半身是不怎么检点，但也不是人人能上的婊子，六儿挑人，身体上挑，心理上更挑，至少在这个城市，老曹还不知道六儿有真心谈过恋爱。

    大学的时候听说短暂地有过一段，但跟这一个的影响力根本没法比。

    加上昨晚听到姐姐说起的往事，曹憬淳可以想到，六儿一直不愿意付出真心就是受了初恋的影响，不敢想如果再遭遇一次会变成什么样。

    在饭桌上，老曹倒也没说什么，他嘴里咀嚼着饭菜，内心咀嚼着主意，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马骁有些紧张，这算见家长吗，刚确定关系就见家长难度有点大啊。

    寻州川也吃得忐忑不安，不知道他舅舅脑子里在想啥，千万不要搞事就好。

    三个人各怀心事，吃得那叫一个索然无味，草草填饱了肚子，马骁要收拾碗筷，老曹却叫住了他：“诶，先别管了放那吧，小马，来聊聊。”

    寻州川本来正准备赶人，饭都吃完了可以走了吧，没想到好戏这才开场？

    “干嘛？”他警惕地挡在两人中间，老曹坐去了沙发，一副没打算动身的模样。

    “六儿你也来坐下，”老曹拍拍身边的座位。

    寻州川怎么可能坐过去，小型客厅的沙发一般是一个单人沙发一个双人长沙发成套，寻州川拉着马骁坐那只单人沙发，“要不要倒杯茶再——”马同学还挺客气。

    “倒什么茶，让他说完了赶紧走。”

    寻州川把人摁进沙发里，然后自己就在他手边的沙发扶手上靠着，“有什么事说吧。”他双手往胸前一叉，瞪着老曹。

    这孩子，胳膊肘拐得那叫一个彻底。老曹腹诽。

    马骁有些局促，毕竟是个学生，见过几个世面？只能正襟危坐地等着大人发话。

    “我觉得吧，”老曹清了清嗓子，“我作为长辈，啊，有资格过问一下你们的事，倒也不是干涉，我自己开Gay吧，知道这圈子的情况，我就开门见山说了，我不反对男人和男人谈恋爱，但前提是，你们是真的在谈恋爱。”

    马骁有些困惑，寻州川也皱起眉头。

    “什么叫真的在谈恋爱？”他率先对自己舅舅发问。

    “什么叫真的，就是，你们两个人都在和对方谈恋爱，而不是在干别的什么，你懂吗？你应该懂啊？一个以为在谈恋爱另一个却不这么想，几年前你们俩不就是因为这个闹掰的吗？”老曹直指核心。

    一提几年前，寻州川顿时如芒在背，他转过头去看男生，马骁果然扭着眉头，露出不悦的神情。

    老曹看在眼里，心想果然如此。

    马骁吞咽了一下，看向寻州川，两个人就对视上了，寻州川的担忧和惊恐全在他眼里，马骁瞬间就释怀了：

    “但是……这次寻哥说了是恋人，对吧寻哥？”

    寻州川点点头。

    “我知道他这次是认真的，”老曹打断他俩的眼神交流，向前弓着腰手肘撑在自己膝盖上，好离得马骁更近一些，经由年岁洗礼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年轻人，“我说的是小马你，你是认真的吗？你有过女朋友，不是同性恋吧？”

    马骁面对责问，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甚至就连寻哥也不在他考虑之中。

    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单恋，只有他在爱着寻州川，寻州川是不可能给他回应的，那个人风流惯了，根本不是他能拴住的人，他早就没指望。

    但昨晚，寻州川却哭着说喜欢他，今天早些时候，和他做爱做得迷迷糊糊的还抱着他喃喃说着喜欢，叫他的名字，说喜欢他。

    这都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惊喜惊喜，先有惊，才有喜，而他的惊异还没完全过去。

    中午他看到寻州川手机桌面，都还是惊讶，后来上课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拿出手机看，不住地确认，老师讲了什么一点没听进去，脑子里全是今天和寻哥相拥的画面，一遍遍地，他在脑海里回味着，一遍遍重复寻哥对他说喜欢的样子。

    他才渐渐感到了一丝喜悦。

    那个人喜欢自己。

    他们是真的两情相悦。

    虽然他可能还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去信任对方，去相信寻州川的真心，但此时此刻，当他看进寻哥眼里，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真的没有在单恋。

    只要寻州川爱他，他就不可能还有别的选择。

    都是男人？这个心理准备他早几年就做好了。

    不能结婚？那有什么关系？他当初甚至做好了打算，要慢慢说服妈妈接受他不结婚的事，还幻想过带着寻哥去见母亲，琢磨着要怎么才能让老妈接受男媳妇——虽然后来他都自嘲是个笑话。

    他决定了要遵循自己的内心，像他妈说的那样，顺着直觉走吧，就算苦，也心甘情愿。

    在寻州川心里，老曹倒是问了一个他也很在意的问题。

    昨晚，马骁求着他说了几遍，但最后的告白却是闷在他腿上说的，今天在床上，非常体贴非常黏人，寻州川下意识地认为马骁肯定是爱自己的，不然怎么可能这样缠绵。

    但爱情，总是这样，得到了很多，还想要更多。

    总在怀疑，总想确认；心里清楚，却还是想要嘴里说出的话语，永远不知餍足。

    马骁什么时候能真真切切地看着他，对他说一次呢。

    “我……从四年前就爱上寻哥了，”马骁缓缓开口，“他穿件套头衫，我还以为是学校的学生，想着什么时候能在学校里再见一次，后来才知道他是上班族，”马骁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寻州川，这是前一天晚上他讲过的故事，“我也考虑过很多，喜欢男人什么的……明明我以前也有女朋友，怎么就喜欢上了男人，好几个月我都无法接受，但……我也没有办法，寻哥又……突然有一天带我去了个叫星尘——”

    “啊，我记得那天，下午对吧，我们碰见了。”老曹插了一句嘴，寻州川不满他打断，瞪了他一眼，老曹翻个白眼，马骁继续道：“是的应该是，我……第一次和男人……做，完全能接受，不……我真的很喜欢，”他说着说着目光低垂，似乎陷入了回忆，“和寻哥在一起比以前和女孩子在一起还开心，我以为那天之后就和寻哥是恋人了……”

    “我——”寻州川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马骁抬起头，看向他，“——我真的恨过你，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之后我妈妈住院，我根本没有余力想别的事，但一到晚上……就……梦里都在……”马骁红了眼眶。

    寻州川脸色煞白，眼看着沙发扶手坐不住，曹憬淳注意到了，要他坐过去，马骁拉住站起的他，仰着头：“但那都过去了，对不对？你现在是认真的，对吧？”

    寻州川低着头，眼泪水又要往下掉，点点脑袋。

    马骁抱着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我也是认真的。”年轻人说。

    “对不起……”寻州川趴在他肩膀上嗫嚅，屋子里明明很暖和却在颤抖。

    越过恋人看向对面的老曹，马骁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看不清老曹的脸，不得不眨眨眼把眼泪挤出去。

    “我根本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能恨到这个地步……我们好几年没见面，还以为会忘记的，忘了就好了，结果又遇到了，我……”他吞咽了一口，在寻州川衣服上蹭干眼睛，“我一看到你，就知道，我根本没出去过，我还是……看着你我就又爱又恨，想着不理你，你又靠过来，一直在折磨我……后来又说要重新来过……”马骁似乎忘了老曹的存在，自顾自说下去，“你的重新来过什么意思？嗯？重新当炮友吗？偏偏我又经不起你诱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也不是第一回被你玩了——”

    “我才没有玩你！”寻州川忍不住呛声。

    “但你没有跟我说清楚，你也没说要谈恋爱，整天就想着上床——”马骁指控他，寻州川百口莫辩，“喜欢你当然就想和你做——你不想？！”

    马骁撅着嘴看着他，不服气但又不能反驳，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什么时候换了手机桌面？”

    寻州川忘了这茬，一经提醒竟然害臊起来，又把脑袋埋回了马骁肩窝，“不知道。”

    嘴硬，马骁觉得可爱，把人抱紧了些，忘了自己还要说什么，一沉默，对面的老曹就尴尬了。

    马骁好像也突然想起了他。

    两个人又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寻州川反正趴在恋人肩膀上可以借此逃避现实。

    老曹深吸一口，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好了，我回去了，你们慢慢来，啊，慢慢来。”说着就麻利地起身，捡起自己的外套迅速清场。

    “操……全被他知道了……”寻州川坐在马骁腿上咬牙切齿。

    马骁眨眨眼，“我还没说完，他就走了。”

    这是一个陈述句。

    “下次见面，还用继续说吗？”

    这是一个疑问句。

    寻州川瞅着他，自己莫不是爱上了一个二货。

    这么想着，搂紧了脖子歪过去靠着叹口气，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