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爸爸说，人做错事，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与其说愤怒或怨恨，可能更多的是失望。韩殊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一切罪行的起源。阿程不会把这份错误迁怒到其他任何人身上。所以，他不怨恨陶小川，同样也不会怨恨曹鑫。他们中的每个人都犯过错，也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只是相对于陶小川，阿程对待曹鑫的感情更加复杂。曹鑫是阿程的前辈，是他带着刚从警校毕业的阿程，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民警察。他们之间的羁绊更加深刻注定亦师亦友，互相成就，互向促进。曹鑫为人清廉，是一名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档案上没有任何的污点，是阿程在警察生涯中的向往和明灯。而当心目中的偶像、理想中的标杆轰然崩塌，可想而知对阿程的震撼有多大，心中的失望远大于其他。

    四年前的阿程可能会有很多话要问曹鑫，四年后，阿程能说的只有一句话。

    “好久不见。”

    成为自己瞧不起的人是怎样的感受，没人比曹鑫更清楚。经过最初相遇的激动和忏悔，曹鑫开始冷静下来。因为他知道，语言是世界上最苍白无力的东西。曹鑫自己站起来，对着阿程强挤出一抹笑容，比他刚刚痛哭流涕的模样更加难看。

    “是啊，好久不见。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你。”

    曹鑫没有给阿程接话的时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女儿遥遥，就住在楼上的病房，以前只给你看过她的照片，还没见过她。你，想要看看她吗？”

    阿程看向你，用目光征求你的意见。你又会有什么意见呢？毕竟你是现下唯一的局外人。

    曹鑫走在前面，一路上絮絮叨叨，跟你们讲述他这些年的经历，言语间熟悉得好像是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在向彼此交代几年的近况。

    曹鑫辞职后，就开始想办法赚钱，尝试做点小生意。他不是经商的材料，也没有经验，刚开始那两年差点赔掉女儿的医药费，后来慢慢地，也有了些积蓄。就当他觉得他终于可以让他的女儿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不幸降临了。曹鑫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让女儿继续活下去。只要她可以平安健康，他不在乎以后会遭受到怎样的因果。可惜，这份债终究还是报应在他的女儿身上。经过一次换肾手术后，她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支持她进行二次手术。保守的治疗，只能减缓她生命流失的速度，并不能拯救她。

    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少女，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透明。她身形瘦小，整个人缩在病床上也占不了多大的位置。相比同龄人，她看起来小很多。她的时间被病痛定格在多年之前，在那之后的每一个日夜，都在慢慢消耗她的生气。明明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却有一双看淡生死的眸子。对她来说，四年来，每天晚上睡觉后，她都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日出。向死而生，来形容她脆弱而短暂的人生，大概是最合适的词语。

    她看到父亲带着两个陌生人来看她，从瞬间的疑惑到展露出灿烂的笑容，仅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她脸上的笑容如昙花般光耀，是枯萎前最后的绚烂。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掩盖自己的情绪。

    “遥遥，给两个叔叔打招呼。”

    曹鑫没有向病床上的少女介绍你们的身份，不知道眼前远成熟于同龄人的孩子能够领会多少。

    “叔叔好。爸爸很久没有领朋友过来了，很高兴今天叔叔们能来看我。”

    曹鑫上前搀扶着女儿把枕头靠在她的后腰上，让久卧病床的遥遥能够换一个舒服的姿势。

    你不喜欢孩子，也不准备搭腔，阿程在这个时候接过了话语。他用温柔的语气跟病床上的遥遥互动。两个人说说笑笑，有来有往，竟看不出巨大年龄差下的代沟和隔阂。那是你不曾见过的关于阿程的另一面。他在你面前始终是谦卑、隐忍的，即使今天他为你挡下一刀，你们之间也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你想象不到有一天你们可以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聊着彼此平凡而无趣的日常。

    阿程作为家中的大哥，从小没少和孩子打交道，自然懂得如何逗孩子们开心。遥遥跟阿程聊得愉快，脸蛋微微泛着红光，为羸弱苍白的面颊平添一分气色。

    如此稀松平常的画面，是曹鑫费劲心力也无法给予给女儿的感情，让他再也忍不住，掩面走出病房，不想女儿看到自己懦弱的一面。

    遥遥在和阿程聊天的同时，时刻关注父亲的举动，在曹鑫出去后，她面上的喜悦逐渐转化成另一种稳重的温和。

    “叔叔，你是不是姓许？”

    阿程和遥遥是第一次见面。遥遥会认出他，出乎你们的预料。阿程诚实地点头。

    “我就知道。爸爸从来不会带人来病房。”

    少女低下头微笑着，眼中流露出凝重的深沉。

    “叔叔是爸爸口中经常提起的人。在我生病前，爸爸就常常说起你，说你很优秀，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还说，总有一天，他会生病，会变老，而叔叔会成为比他更厉害的人。”

    曹鑫是个不善言谈的人，男人之间的情谊不会用嘴表达出来，默契就是感情的证明。阿程也想不到，曹鑫会在背后给他如此的评价。

    “后来我生病了，他就渐渐地不再提起你了。他辞职后，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辞职，为什么不再当警察？那不是他毕生的理想嘛？他只说警察的工作太忙，想多抽时间陪我。而我提到你的时候，他选择把沉默当做搪塞我的回复。直到有一次，他在半夜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你，还跟我说，你是我的恩人。”

    阿程坐在遥遥的病床边，认真聆听着垂死少女温和柔美的嗓音，诉说着他不曾参与的过去。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爸爸觉得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懂得比谁都多。毕竟我每天躺在床上，除去睡觉，就只能动动脑子。”

    遥遥眨着眼睛，纤长的睫毛遮挡不住少女眼中凋零的美好。

    “我知道以我们家的条件，是做不成手术的。我也知道爸爸做了错事，是无法挽救的错误。但他都是为了我才会误入歧途。现在好了，以后没有我连累他，他就不会再犯错了。”

    即使曹鑫不告诉遥遥的病情有多糟糕，遥遥早熟聪慧，如何会感觉不到自己即将枯竭的生命。然而她不喜不悲，早已将生死看得很淡。这是多少成年人都无法面对的事，她却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自己将死的事实。

    “爸爸说，人做错事，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为了照顾我，迟了很多年，希望现在不会太晚。”

    遥遥伸出她干瘦的小手，拉住阿程宽厚又伤痕累累的大手，用拇指轻抚着上面每一个旧伤留下的细微的伤疤。阿程任由她动作，没有躲避。

    “我没有资格，替爸爸向你道歉。我只是很高兴，你能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