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年初一，初十没等秦喻枝喊他起床就先醒了，也没有闹着秦喻枝起床陪他玩，而是躲在被窝里把玩着秦喻枝教他的手指游戏。

    不过他控制的不太好，常常是一只手换过来了另只手又跟不上来了，逗得他不时地发出愉悦的笑声。

    秦喻枝睡醒便是看到他笑弯的眉眼，眼角那颗痣衬得初十整个人越发的干净，他握住初十的手感受肌肤相触传来的温度，“哥哥什么时候醒的？”

    “不知道。”初十维持着笑容摇了摇头，转头亲了他一口，“喻枝，这个游戏真的好难，手都跟不过来。”

    “明天我教你一个简单些的。”秦喻枝看了眼床头的闹钟继而起身掀开被子道，“现在该起床了，约了照相的师傅，吃完早饭就到。”

    “照相是什么？”初十翻身爬到床沿坐下。

    “就是用相机对准你，咔擦一声，你的样子就出现在一张相纸上了。”秦喻枝蹲下身替他穿上拖鞋解释道。

    “啊！那我不要。”

    “只是照片而已。”

    “还是不要。”

    “哥哥说了不算，大家都要拍的。”

    “我不想拍。”

    “今早楼下应该是吃饺子。”秦喻枝话锋一转，不再和他纠结这个无聊的争论。

    “什么馅的？”初十果然被他的话带跑了。

    “不清楚，哥哥洗漱完下楼看看知道了。”秦喻枝挤好牙膏递给他，他塞进嘴里哼哧哼哧的开始刷牙。

    等两人换好衣服下了楼，初十见餐桌上摆着饺子，坐下后朝秦喻枝笑道，“喻枝好厉害，真的是吃饺子诶。”

    大年初一秦家早上按照惯例都是要吃饺子的，秦喻枝拍拍他的头示意他小点声，他连忙紧闭上嘴巴噤声。

    秦峰岚拿起调羹舀起水饺放进嘴里，大家才纷纷拿起餐具吃起了早饭。

    初十咬下瞧见是玉米肉馅的饺子顿时撇下了嘴，用调羹将饺子皮和馅分开，然后将肉馅放进了秦喻枝碗里，秦喻枝没什么反应，自若地将他放进碗里的肉馅全数吃净。见两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秦峰岚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把教训的话放回了肚子里。

    初十以前在柳杨的时候能吃得东西少，为了填饱肚子他向来是不挑食的，在公馆那些时日，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也渐渐学会了挑食这一坏毛病，说白了，就是秦喻枝给惯的。

    三姨太瞧见这一幕笑着打趣道，“血缘这事儿真是妙，这俩兄弟的关系现在还是和以往一般好。”

    二姨太笑笑但没有接话。

    “京淮呢，好像他回来这么些天都没瞧见他下楼吃早饭。”倪氏用帕子轻拭嘴角，“身子受得住吗？”

    三姨太脸上的笑意僵住，这才讪讪地住了嘴，待用过早饭后秦京淮才在佣人的催促下换好衣服下楼，长辈们坐成一排，等着他们挨个说新年祝辞后才将手里的红包递出去。

    秦喻枝手搭在他肩上，附在他耳边教他说祝辞，四姨太笑着和秦峰岚说道，“喻枝对伊哥哥真是没话讲得咯，不晓得以后哪家姑娘那么好福气，可以嫁到秦家来。”

    “姨娘说笑了。”秦喻枝捏捏初十的肩膀，示意他收下红包。

    “你今年过了年也二十六了，我前段时间和老段吃了顿饭，刚好聊到他家的小女儿，说是过了年就二十了，我们商量着过了元宵安排你们见一面。”秦峰岚将红包递给左左右右，捏捏了他们的脸蛋，两个小家伙在他两边脸颊各亲了一口，逗得他哈哈大笑。

    “我有心仪的人了。”秦喻枝替初十将所有红包塞进衣服口袋里，“打算晚些稳定了再带回家的。”

    “哪家的姑娘？”二姨太惊异地问道。

    “暂时保密。”秦喻枝话音刚落，大门恰好被打开，佣人领着照相师傅进了客厅，秦喻枝上前和他打过招呼后，便张罗着在后院拍全家福。

    秦京淮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半倚在太师椅上，秦峰岚乜了他眼呵斥了几句，他连忙站直了身子陪笑，不远处几位太太还在补妆，秦喻枝劝说初十很快就能拍好照片待会儿不许乱动。

    “各位先生太太少爷小姐麻烦看这里。”照相师傅等他们站定调整好聚焦机位，“来笑一笑，三、二、一。”

    闪光灯亮了一瞬紧接着发出了咔嚓声，初十下意识想伸手挡住光，手却被秦喻枝攥住了动弹不得。此刻画面定格，照片清洗出来大约需要一小时左右，秦喻枝看了看腕表，“下午我恰好有些事要处理，照片不用送来，我会派人去拿。　”

    秦家大年初一家里是不做饭的，除了几个贴身无亲无故的丫鬟，其他佣人都放了年假，因此他们早在酒楼订好了包厢与菜品。

    现下出发到了酒楼周边逛逛也差不多准备吃午饭了，街上极少的店面还在开张，秦喻枝瞧见初十大病初愈没精神的模样，便寻了个借口带人径直去了酒楼。

    吃过午饭后，一大家子打了两圈麻将便去了影院看时下最流行的电影，中途邹副官来了一趟，说是署里临时有些事需要秦喻枝处理。

    初十挥手同邹副官打过招呼，不等秦喻枝开口很自觉的站起身走到他旁边，秦喻枝捏捏他的脸颊，“哥哥就在这里不要走，我晚饭前会赶回来的。”

    “好。”初十眼神自始自终都望着屏幕，听见他说会回来，很爽快地应下又坐回了椅子上。

    秦喻枝果真等到了晚饭前赶了回来，席间气氛还算融洽，不知道谁先开口提起了往事，扯着扯着不知怎么扯到了初十身上。

    “以前舒寒是有位关系很好的朋友吧？就段家那位小公子，本来说好俩人一起留洋，最后只有他去了，叫什么来着…”二姨太侧侧脑袋努力回想起。

    “段韶。”倪氏接下话茬回道。

    “前些天还和老段吃了顿饭，说是今年年底回了。”秦峰岚咽下食物，“他家那小子看起来斯文，心倒是野得很。”

    “段哥要回来啊？”秦舒灵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呲着一排白牙笑道。

    “哎哟，那是不是在国外都带了六七年了伐？”四姨太捂住嘴偷笑，“那回来还说得来中国话不啦，上次在茶楼碰见一位洋人，港起话来像鸟语，听都听不懂。”

    三姨太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油渍，扯了个笑说道，“等段韶回来知道舒寒回了秦家，想必第一时间就要跑来寻人，说不定，到时候舒寒见了段韶还能想起什么来呢。”

    一直沉默的秦喻枝替初十夹了块肉放进他碗里，总算开口接了句嘴，“要是见了的话，记者那边怕是轰动了。”

    秦峰岚扬起眉毛，看了眼还在埋头啃鸡腿的初十，酱汁蹭到了脸颊还不自知，但很快又被秦喻枝用帕子擦净，“喻枝说得对，现下舒寒的情况确实不适合见外人，要是瞧见了，那些个记者笔下哪有什么好话，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

    “是啦，上次我不过同方太太在锦绣食打马吊时拌了两句嘴，就说我们俩当街扯头发，离谱的不得了啦。”四姨太语气忿忿，吴侬口音把在座的各位都给逗笑了。

    “您和三姨太好像常去锦绣食。”秦喻枝道。

    “锦绣食东西好恰嘛，伙计又好讨喜。”四姨太回道。

    “昨日那位伙计看起来和您很熟。”

    “侬说沈栋是伐？伊是新来噶，其实我就见过伊一两次。”

    “您还不知道他是逃犯吧？”秦喻枝笑意不减，看着几位太太变了脸才改口道，“大过年的，瞧我说些什么呢。”

    “还有这事儿？”秦峰岚点起雪茄猛吸了口，眼睛被烟熏得半眯起。

    四姨太面露惊异，瞳孔颤了颤才后怕地开口道，“真假啊，侬莫吓我啦。”

    “您放心，已经枪决了。”秦喻枝笑了笑转头看向三姨太，“出门在外，单凭张脸谁能看出好坏呢。”

    “是啊。”三姨太抽了下嘴角附和道，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怎么想不通自己刚刚那些话哪里招了这位脾气乖戾的少爷生气。

    吃完饭回到老宅，秦喻枝同秦峰岚进了书房，客厅几位太太正围着全家福讨论谁拍的最有样子。

    “今天下午我去见了一个人。”秦喻枝坐在单人沙发上开门见山道。

    “谁？”秦峰岚手里夹着雪茄还没来得及点燃，秦喻枝从口袋拿出一张硬质纸张放在茶几上然后推到秦峰岚面前，他手拿起时才看清上面赫然印着“国民身分证”的字样。

    秦峰岚翻开身份证看到照片和姓名那一栏表情很明显僵了一瞬，他将雪茄放在茶几上，“你有什么想法。”

    “我和您的想法一致。”秦喻枝与他对视，“只是姨娘那边怕是不答应。”

    “我会想办法解决。”秦峰岚将纸张撕碎丢进垃圾桶里，“那这呢？”

    “明日我会派人去趟户籍科登记死亡销户，不会有人知道。”

    “之后你有什么安排？”

    “下个月苏小姐结婚时需要请记者拍张照登报，之后再开一家画室，他只需要偶尔露脸。”

    “…”

    “父亲，您和我说过，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有软肋和贪欲。”秦喻枝瞥了眼垃圾桶的碎纸，带着睥睨的意味，“你我都不例外。”

    “你想要什么。”

    “几个月后我的调令就下来了，您比我清楚，哥哥留在这儿有多麻烦，我只想带他一起走。”

    “…”秦峰岚沉默了片刻，拿起茶几上的雪茄点燃，抽完一支后他出神地望着空气中的青色烟雾，闭上眼深吸口了气复又呼出一口浊气，“不要被记者拍到。”

    秦喻枝露出几颗皓齿，语气轻快，“请您放心。”

    …

    下午邹副官跟秦喻枝出了影院，待临近时邹副官快步上前拉开了车门，秦喻枝坐上汽车后座等他坐到副驾驶才开口问道，“人到了？”

    “在公馆等您呢。”邹副官抿了抿唇，秦喻枝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等车在公馆门口停下车时他才朝前座的司机道，“去趟春生照相馆取照片送到老宅，你就可以下班了。”

    “谢谢署长。”司机说完发动汽车扬长而去，秦喻枝看着汽车行驶至消失视线才转身迈步进了公馆，“今天来的时候有人看见了吗。”

    “您放心，我是从他家里把人带过来的，没有人瞧见。”邹副官跟在他身后，从胸前口袋翻出身份证双手递到秦喻枝面前这才开始说自己调查到的情况。秦喻枝接过粗略扫了眼便合上往书房走去，邹副官朝门口两名喽啰挥手，示意他们去门外等候。

    秦喻枝走过去坐在沙发上，看了眼单人沙发上拘谨佝偻着背的少年，“抬头。”

    少年不知自己得罪了哪家的厉害人物，颤颤巍巍抬起头偷瞟了他一眼只觉得气势凌人，再细细思索时又有几分眼熟，等他想起是哪位时，就听见秦家二少爷开了口，“本籍是沃东，到江桦来是惹了什么事？”

    “是因为沃东上个月开始闹游行抗议，我举目无亲，所以跟着一位远亲跑来江桦城讨口饭吃罢了…”

    “举目无亲？你父母是被你杀了吧。”秦喻枝打断他不知和多少人说过的蹩脚谎言，“趁警察忙着镇压反运动，杀人潜逃你也算头一遭。”

    沈栋听完双膝跪地给秦喻枝磕了两个头，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长官，我是一时失手才做了糊涂事，我还年轻，求您别抓我进牢狱，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是愿意的。”

    秦喻枝起身从办公桌上拿起相框才坐回了沙发，“我说过，抬头。”

    沈栋哭得泪涕横流，听见他开口了也顾不上心底打鼓似的心跳急忙仰起下巴看向他。

    “把额头也露出来。”秦喻枝命令道，沈栋伸手将额前遮眼的头发捋上去，露出还算清秀的五官。

    “邹副官，你瞧着有几分像？”秦喻枝头微侧了侧，眼神往邹副官那个方向瞥了眼，邹副官俯下身在照片和沈栋之间来回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约莫四五分像。”

    “足够了。”秦喻枝扬起唇角，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伸出手在空气中挥了挥，“脸侧过去看看。”

    沈栋一一照做，秦喻枝满意的放下相框，“识字吗？”

    “识，早年读过几年书。”

    “我不缺做牛做马的人，我只要你听话。”

    “是！您尽管吩咐，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你叫什么名字。”

    “回长官的话，我叫沈栋。”

    “错。”秦喻枝轻敲了几下相框，沈栋视线下意识跟着望去，他瞧见相纸上秦喻枝还是少年时青涩的模样，旁边站着位与他五官有几分相似的男生，沈栋震惊之余连眼泪都忘了擦净，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地晕开了点点水渍。

    “沈栋是杀人犯。”秦喻枝没有错过沈栋脸上表情的变化，他扬起唇角直直望向那双满是惊恐眸眼，褐色眼球倒映出他的身影，下瞬他敛起笑意冷声道，“你叫秦舒寒。”

    “…”沈栋慌乱垂下眼帘，一时间混乱的大脑给不出答案。

    “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答案不重要，也没人会在意答案，世人要的只是结果，即使被篡改过也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