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女儿小娟
“哦。”张卫华把苹果从牙齿之间拿下来，黄白色果肉上整齐的一圈牙印，残留着脆的余韵。他把剩余的半拉苹果在手指头顶上转了一圈，耷拉着眼皮端详了几眼，要从这点果子上找出关于其产地的秘密。当然没有，自然没有，他认为元驹又在说疯话，于是抬眼看了看远处墙上的挂表。 已经过了11点半。 “我，我走了。”元驹把深蓝色工装披在身上，抻着衣摆检查一通有无什么奇怪的痕迹，拉开门。张卫华绝不可能留他，一次都没有，但他也会一次不落地拧过脑袋去看他。脏污矿尘自他身上被冲刷干净，大概因为总是在矿井下工作罢，他的外皮并不像经常接受戈壁太阳炙烤的模样，那种黄褐色的脸颊上浮起两团粗糙血丝的红，而是灰败的品色，像形状捏得极好，但上釉却失败的一头，令人惋惜的残次品瓷器。 他从前并不是如此，相反。 张卫华把一整个苹果吃净，抬手以投篮的方式掷进办公室档案柜旁的铁皮垃圾桶内，“铛”的一声，苹果核原本进了桶底，却因为他扔的力气太大，又从里头弹了出来。他只好走过去把苹果核捡起来——果汁很多所以粘腻，浅黄色的苹果核上黏着两根黑色的长发，十分恶心地令人不适。张卫华赶紧把垃圾丢进桶里，甩了甩手指。 头发缠在肉身上那种微妙的，像是被女鬼轻飘飘地摸了一把，又像是被毛绒的蜘蛛腿子爬过的感觉挥之不去。张卫华把手在裤子上狠狠蹭几下，连表皮都微微感到疼痛时，才停下动作。他现在终于觉得有些困，大夜班对人精力的消耗既强烈又浅显，睡意如山崩地裂般侵袭着他，张卫华眯缝着眼打开铁皮材料柜，蓝色的方形档案夹被用了太多次，背面插入卡片的塑料封已经发黄发硬，他抽出“1月矿山一工段排班”，里面一页页夹着工段每个人的排班表，他的放在第一页。张卫华把档案夹架在自己的腰腹上，顶着肚子看某一天是否如他被告知的那样上的是小夜班。结果很快揭晓，张卫华愣了片刻，突然觉得更困。 幼儿园门口光秃秃的铁栅栏边上挤满了翘首以盼，春雨后蘑菇似的孩子爹妈，等孩子下班宛如等出狱。老邱今天加班，接小娟的任务就落到秋霞头上，她往日也要跟着王姐，张姐挤在栏杆边上，甚至还十分在意位置好坏。但今天，她斯文地站在幼儿园大门家长稀疏的地方，矜持拎着锅炉劳保新派发的布兜子，里头是下午锅炉后勤发的两瓶奶子——国家拨款给厂子新建了小小一个畜牧站，这些牛奶优先下矿，选矿，和锅炉分发。 也还是说往日，往日她若得了这些奶子，少不了要在内环家长圈里有意无意地逛荡两下自己的兜子，引得别人来发问“秋霞，你兜子里装得什么呀”，她再不经意地回，“后勤新发的奶子”，一定要带上喝的不要喝了似的轻微的嫌弃。但今天，确实不值得冒这样的险。 在布兜子遮挡着的工服下，她按了按自己的肚皮。 “铃——” “放了放了，下学了！” 人圈倏地往门口急速收缩，但又保留着余地，随时准备再往反方向扩散。因为幼儿园门口今天停着公司食堂的小货车，一个月一次地卖公司总后勤生产的麦芽糖和白糖猪油块。为着照顾公司的未来，小货车第一站必然是幼儿园，有厂里发得票还不够，需得牵着年龄真实适宜的娃娃才能买上一小袋。秋霞背后三四步远的地方，就是小货车搭在地上的翻斗和蒙了白纱布的箱子，她已经微微闻到那股油滑和甜腻的味道。她有票，前几日下午得到，老邱上月表现良好，研究所也派发了一张，小娟很喜欢麦芽糖，但她觉得吃这些东西对牙齿非常不好。 正在恍惚中，女儿小娟已经冲到了她的跟前：“妈妈！咋是你来接我，爸爸呢？” “哦，小娟，”秋霞一下子把女儿搂进怀里，摘下她背上黄色的帆布小包，“爸爸今天有事，来不了。妈妈带你买麦芽糖去。” “哇！麦芽糖！”小娟一下子看到了小货车和令人垂涎欲滴的白布箱子，牵着秋霞的手往前头蹿。秋霞看到她头顶的发辫全乱了，黄褐色的头发从皮筋里炸出来，脖子上还挂着一根原本是编成麻花，现在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发辫。估计又玩疯了，秋霞想，她目光下移，女儿的屁股上也是一个大大黑色泥土印子，非常可笑。小娟将她拽得踉跄，她不敢大声说“慢点”这样的话，总之女儿也并不会听。 眼见着快轮到她们母女两个，甜蜜味道逐渐接近，秋霞却越发地想走，那股子油腻味道令她恶心。甜和油，在贫瘠的小镇原本是稀缺的美味，可太多甜和油，该是苍蝇喜欢的东西，而非人。中午在食堂吃的粗面似乎要从胃里顶出来，敲着喉头要让她呕个痛快。她用力咽了两下，非但没有缓解，反而酸水从舌根漫出来，一片浪似的推到了牙关。 票递出去的瞬间，秋霞“哇”地一口干呕出声。 幸亏没有真的吐出来，更没有吐进敞开箱子盛放着的金黄色麦芽糖里，戴白袖套和白帽儿的食堂大姐连忙挽住她：“妹子，妹子没事儿吧？”秋霞紧闭着嘴角摇头，瞪大眼睛把眼角溢出来的生理性泪水憋回去，小娟在旁边吓坏了，抓着她的衣摆不敢说话。秋霞死命梗着脖子缓解不适，看着大姐把那包麦芽糖塞进她的布兜子里，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谢谢”。 蹬车回家的路上，秋霞把糖袋子放进小娟的怀里让她抱着，脱离开那股包裹人的湿纱布一般的味道后，秋霞觉得自己好多了。她一边踩车，一边跟背后念念叨叨问她好不好的女儿说：“妈妈没事，已经都好啦！”她感到女儿温热的脑袋贴在她的背上，竭力透过棉衣贴近她。大约是因为又怀了孕吧，她猛然回忆起女儿第一次靠在她胸口吃奶，热乎乎的柔软脑袋靠在她涨到酸痛的乳房上，不一会母女两人便都出汗，皮肤互相摩擦，吮吸。老邱趴在床边睡着，满头乱发，她怀里的婴儿也是满头蓬乱的胎毛，床边男人的生命在她的胸口延续，正从她年轻健壮的躯体里嘬吸血液来哺育自身。 秋霞感到一种由衷的快乐。 她被记忆中的快乐感染、侵蚀，难受的生理感觉一扫而空，她身上那股子平原里撒丫子疯跑的野劲儿又上来了，把小娟的一只手抓到腰上搂紧，大声说：“妈妈带你坐摩托车啦！”母女俩一瞬间就在新浇好的沥青马路上起飞，秋霞垂在脊背上的黑色大辫子甩在小娟眼前，逗得她咯咯直笑。 母女俩牵着手跑进楼道里，邱研究员已经烧好晚饭，正把一大碗榨菜肥肉丝汤往家里端。小娟一看到爸爸，兴奋得不得了，撒开秋霞的手就要往他身上扑，吓得邱研究员手脚僵直，拖鞋都掉了，伸出一只脚挡住小娟的胳膊：“不好扑爸爸！爸爸端汤！” 小娟伸长脖子看看是什么汤，见是榨菜肥肉丝，两个大眼睛都笑成了缝儿，小鹌鹑似的跟在爸爸身后要走进屋里。“小娟，你没洗手呢。”秋霞把她一把拎起来，抱在水池子边，她刚才一直没仔细看，女儿的小手连指头和指头之间连接的缝隙里，都是凝结在皮肤纹路里的沙子和泥巴。她一边给她打上肥皂，一边问：“你今天玩了多久沙子，手都黑了。”“我在幼儿园洗过了，手。”小手在妈妈的大手里扭动撒娇，小娟答。 “发牛奶了。”秋霞把屋门关紧，从兜子里拿出两玻璃瓶的牛奶。小娟一看到牛奶就两眼放光了，嘴里含着嚼的一口饭紧跟着咽下去，梗着脖子问爸妈要一口牛奶喝：“妈妈，我想喝牛奶！” “晚上睡觉前，妈妈就给你烫奶子喝，”秋霞趁机给她夹了一筷子炒大辣椒，哄着她吃下去，“把这点蔬菜吃了，晚上再喝一碗牛奶，才长得高长得壮呢！” “嗯！”有美味做诱惑，碗里这一点平日看来十分讨厌的绿色辣椒丝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小娟欢快地把饭菜往嘴里舀，憧憬着几小时后的那一小碗牛奶。 牛奶有什么可这么高兴的，秋霞嘴里的那点汤混着饭粒又显得不是滋味起来。她小时候，牧场里的奶子喝不尽，做成奶豆腐堆叠起来，切下来一块，要混着半碗黄砂糖或是糖浆，她才肯吃下去几勺。她看着女儿因为小小一碗牛奶就快乐得什么似的，小小的耳朵都激动到发红，她便觉得难受。秋霞斜眼瞥见自己的丈夫，他正埋头把炒菜剩下的那点渣滓和汤水拨进自己的碗里，吮了吮筷头，搅拌着剩下的一点饭。老邱自从前年提了一次干没成之后，已经许久没有涨工资了，一年年过去，劳保品都发得一模一样，没有一丁点的变化。 所幸现在日子过得还算宽裕，每月还能剩余几个子，虽然比不上那些老公下矿的老娘们阔气，一发工资就能往供销大厦跑，又是买烟酒又是买衣裳的，那也总比楼里那些单职工还没到月底就穷得到处借肉票的人家强。只是肚子里这一个，秋霞放下筷子把桌上的垃圾往自己碗里扒拉，对耳边老邱一叠声的“你放着我收”的絮叨充耳不闻，加上这一个，日子大约是要紧巴了。她把手里的碗递给老邱，又趁着女儿猛扒饭，夹了最后一筷子绿菜到小娟碗里。 “霞，你晚上吃得好少，”老邱在水池子边把洗好的碗筷递给秋霞，一边念叨，“不舒服吗？” “……” “我有小子了”几个字在秋霞的嘴边绕了一圈，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她吸干净碗筷上的水滴，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儿。她也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告诉老邱，这个儿子分明他俩都期待了许久，可以的话曾经甚至她愿意让小娟消失，来换取一个她和老邱的小子。大概因为，她曾天真地臆想着他们将会组成非常幸福的家庭罢，像洗衣粉袋子上画着的那种家庭。 看着小娟喝完烫热的奶，又哄她睡着后，邱研究员蹑手蹑脚走向双人床边，脱下套头的毛衣钻进被子里。秋霞往旁边挪了挪窝，帮丈夫拍打几下荞麦壳的枕头，“沙沙”响。老邱往床上一躺，起初秋霞认为他要睡了，白天他加班，应该有些疲劳。可她感到他在被窝里磨蹭着拽线裤上的系带，把裤头往下扯，黑暗中她的脸不由得有些发红。三个多月，是可以那个的吧，老邱的手慢慢顺着被褥摸过来，按到她的线裤外时，秋霞想。他们一个月也不过两三回，她的丈夫在这方面和他的性格一样，是温吞那一派的，从未令她疼痛过。 也从未引发过什么快感。 她慢慢背过身去，将线裤和裤头扯到臀部以下，老邱在她身后窸窸窣窣地捣鼓了一阵，半硬的生殖器探入了她的身体。虽然无甚快感，秋霞想，但也总比阳痿强。大夜班的时候，一边打毛衣一边唠嗑，四五个女同事里头，两个的老公都已阳痿。“幸亏先留了种！”她们都嘻嘻笑着那么说，“要不然啊，我牵着脑袋都塞不进去，直接撒屁股蛋上！”厂子里和男人混久了，尤其是锅炉这样的工段，蒸汽一腾，女人也要当男人用，说话更是无限趋近于不讲究。秋霞起初不适应，可别人家的烂事儿听多了，自己家的烦恼反而对比之下显得无足轻重。 最后几下，老邱抽了出来坏在自己手心里，秋霞身后的被子一凉，她听到他趿拉着拖鞋跑出去洗手，便把裤子穿好。过了一会，他钻回了被窝里，轻轻地叹息着，忽然问：“霞，你好像两个月没来事儿了？” “咱小娟要有弟弟了？” 秋霞掖紧被子的动作一滞，把手揣回被窝里，深深地呼吸着。 “没有，我也觉得奇怪呢，明天上医院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