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筵席
卫氏集团旗下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今日热闹得很,门口帮忙泊车的门童忙得脚不沾地,悄悄摸摸自己塞满小费的口袋,再偷瞥几眼身着礼服的女宾敞露在外的一痕雪脯,又恨不得职业生涯里多来上这么几个夜晚。 这一日之所以如此热闹,只因集团董事卫国远为自己的大儿子举办欢迎宴会,邀请了诸多名流贵胄。听说卫家这位大公子不仅品貌一流,头脑还好得很,在藤校一路读到博士毕业也非不可,此番结束了学业回国来,卫董又搞了这样大的阵仗,想必是有意让大公子逐步接手自己的事业了。 宴会厅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特邀而来的主持是电视台有名的台柱子,此时舌灿莲花面面俱到地恭维了一番筵席胜景,便引出了今晚的主题:“说了这么多,想必大家早就期待万分了,那么我们闲话少叙,将今晚的主角请出来!” 乐队迅速跟上,在颇带着几分喜庆的乐声里,今晚的主角,卫家大公子卫章缓缓地从厚厚的天鹅绒帘幕后头走出来,长腿迈了几迈就站到了正中央。一束聚光打在他年轻俊美的脸上,轮廓像雕塑似的。 主持又连忙将卫董夫妇也请到台中央,一边儿一个站在儿子旁边。台下众人一面连连鼓掌,一面比对着这一家三口。卫国远虽头发花白,据说近两年身体状况也不甚佳,但仍保留着两分纵横情场的风流。他身旁的章太更是保养得当,高定礼服将身段裹得风韵犹存,戴着翡翠戒指的素手挽着儿子臂膀,脸上的笑意好像精心计算好似的,既显出高兴,又不至于添出几道皱纹来。 再看卫大公子,挺直鼻梁菲薄嘴唇随了其父,眉眼却随了其母。生在女子脸上多少显得有些凌厉,而卫章此刻走神似的垂着眸,眼尾弧度微微扬起,灯光映照下眸光潋滟,很有些招人。台下不少名媛都看入了神,思忖着怎生让父母牵线搭桥,同他认识一番。 宴会按流程走着,卫董夫妇都颇陈了些对儿子期许的长词,卫章也在主持人的循循善诱下说了些感激父母的话。说完,伸手自一旁拿了红酒来:“这杯酒,要敬我的父母,感谢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也要敬在场各位,感谢您的到来。” 卫董夫妇连忙接过斟满的酒杯,同儿子一起干杯。在满场酒杯相碰的声音里,一同饮尽杯中酒的一家三口,看起来像是宣传画上的模范家庭一般和美。至于事实嘛,就未必那么模范了。 算卫章在内,卫国远拢共有三个儿子。老大卫章,老二卫邵,老三卫白。 仨儿子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卫国远喜欢用孩子母亲的姓作为他们的名字,在普通家庭,这种命名的方式用来表达孩子是父母亲爱情的结晶,在他这儿大概相当于做个标记,不容易记错。毕竟他的爱情可持续不了太长时间。 喝完酒,繁冗的庆祝流程总算可说是告了一段落。 卫章轻轻把章太绕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拿起来,低声说句去洗手间,就一刻也不想停留在这个充斥着客套话的空间。 站在洗手间惨白的灯光下,卫章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洗双手降温,然后按在太阳穴上轻轻揉捏。镜子里年轻男人英俊的面孔因为酒精微微泛红,唇边本来挂着的微笑慢慢变成了一个苦笑。 怀揣着一个炸弹似的秘密,呆在没什么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要快乐一点。偏偏他感情基础薄弱的父母在这件事上空前一致,一定要他回国,开始接触集团事务。呆在人群之中,秘密沉甸甸地坠在胸口,让卫章呼吸凝滞——他一生下就是个双性。也就是说,除了男人该有的家伙外,卫章还有个男人不该有的家伙。 他妈章太也是个狠人,刚生完孩子白着一张脸听医生说完,掀起包袱盯着卫章身上多出来的器官看了一分钟,立刻叫娘家的心腹软硬兼施把这消息锁死了。 当时卫国远正在国外忙着公司上市的事,听说生了个儿子乐了乐也就完了,回国没等抱卫章几次,又搭上一个新欢热乎去了,居然就没发现自己的儿子哪里不对劲。 卫章是知道自己不一样的。 章太指着他能继承卫氏家业,将来扬眉吐气,对外头捂严了这事,从卫章晓事起就跟他讲,早早你身体跟别人不一样,要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裸露,让别人知道咱们娘俩这辈子就没什么指望了。 所以卫章打小缺乏很多乐趣,普通小孩儿游野泳撒野尿比长短这些他没玩过就不提了,就连在幼儿园小便他都是要进隔间里的。常常被小朋友嘲笑。 起初他不明白自己不同是不同在哪儿,到又大些才明白了。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少年卫章瘫在卧室地板上,无聊地翻弄刚领到的课本,忽然被生理卫生课本吸引了注意力。片刻之后,他腾地翻起来,双手颤抖地对着镜子拉下自己的短裤和内裤,盯着镜子发愣。 书页上画的那两套器官,明明白白分开写着男和女,却也都明明白白地一块儿长在他身上。那么热的天,好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 卫章没敢去再去多话激他本来就算得上喜怒无常的妈。第二天去姜郁家打游戏的时候心不在焉,一直送死,姜郁调出几条命救都救不过来。没打几把卫章干脆说不玩了。 姜郁也搁下手柄,躺到他旁边,轻声问卫章怎么了。 姜家跟卫章两家家都是世交,关系极亲密,又住在一个别墅区。姜郁跟卫章一起长大,上同一所私立贵族学校,两个人是最好的朋友。他虽然比卫章还小一岁,却像卫章的保护伞似的。小时候卫章上厕所忸怩被其他人嘲笑,都是姜郁帮他出头。 卫章看着姜郁黑亮的诚挚的眼睛,真想一股脑把自己的烦心事讲出来。可是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从刚记事起,章太的反复警告已经像封印一样长在他心里,他生怕封印撕开,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会发现自己是个怪物。 不行,不能说。 他便胡乱编造了几句烦心事,说给姜郁。 姜郁一边听,一边认真看着卫章的脸,卫章几乎能看清映在他清澈眼底的自己,心跳蓦地乱了一拍。 姜郁凑近了一点点,轻声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少年初初变声的嗓音有一点沙哑,却说得笃定无比,卫章觉得鼻尖有点微酸,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回报朋友的厚意,只好伸手胡乱揉了揉他柔软的额发。 少年姜郁皱眉攥住卫章手腕,佯怒道:“都说了不许摸我脑袋!没大我多少装什么长辈!” 卫章大笑起来,心头阴霾终于散去,故意挑衅似的伸手又摸。姜郁灵巧躲开,反手咯吱卫章痒痒肉。夏日阳光照着在地板上扭打成一团的少年,成为卫章记忆中最温暖的一格。 从回忆中晃过神来,自己仍然站在卫生间镜子前,虽然在脸上还浮着不正常的薄红,不过唇角却扬起了由衷得多的笑意,看起来还不错。卫章低头扯了张纸,准备擦擦手出去,再抬头时镜子里忽然多了张脸。他被吓了一跳,转身的时候脚下一滑,来人眼疾手快捉过他手将人稳住,轻笑出声。 卫章好容易找到平衡站直了,尴尬地甩了甩手,那攥着自己的大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他只好抬头准备含蓄地道声谢暗示一下,来人也在这时适时地低下头,笑微微地看着他。 “姜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