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1. “我刚看见你死了。” 这是老黑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员工入职就算没有个欢迎仪式,也得有个体面靠谱的同事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日常办公内容云云? 我抹了一把沾满血的脸,冷冷地看着前来迎接我的老黑。 老黑比我更冷,因为我刚死,体温还没降下来,尚且算是个白里透红的新鲜尸体,而老黑可是死了个透透的千年老尸……啊不,是鬼。 我哥俩好地拍他的肩膀:“那可不,我不死咋入职……” 老黑反应敏捷地避开,举手投足之间全是嫌弃。 我知道自己刚出车祸,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但是也不要嫌弃我嫌弃得这么明显吧!你当初死得都未必比我体面,好歹我这脸是脸,胳膊还是胳膊的,腿也还在…… 尴尬了一瞬,我就装没事儿人得给自己找补:“你们干这工作待遇怎么样?月薪高不高?这个应该算公务员吧,有没有五险一金?应该没有绩效要求吧……” 我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老黑终于受不了似的停下来,我缩了缩脑袋。 “没有你们,是你和我。就我们两个。” 我愣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2. 大家好,我叫白无常。 老板和我的搭档亲切地称呼我为老白。 死因:车祸被一辆大货车麻溜地撞上天,垂直入职新公司。 年芳…… 本名…… 哎,不记得了。 刚开始记得,后来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现在干脆全不记得了。 老板说我这是徒增烦恼。 昨天我又带了个倒霉蛋回去,老板听我唉声叹气的,眼不见心不烦地给我放了个假。 倒霉蛋也是车祸死的,不过是撞了山壁,死得面目全非的那种。满脸是血,抹了一把,极力对我扯出个笑容。 我嘴角抽了抽,差点没把他摁回去,但是不行,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为了我的五险一金! 因为老板不知道从哪儿收了堆百合花而花粉过敏,又是打喷嚏,又是吸鼻子的,还给自己拿水龙头冲了一会儿。 话不容易缓过来了,才走出公司。 老黑就在公司外边,拽得二五八万靠在墙上睨我:“你当初可没比他好多少……你哭了?” 我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冲他道:“你放屁!老子天下第一……阿嚏!” 老黑:“……” 3. 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家放假可以悠闲度日,拖个行李箱,戴个墨镜,一张机票飞往大江南北。 而我—— “我靠!这个射手能不能行!会不会玩!不会就给我起开,我来!” 倒霉蛋撸了一把袖子,风风火火地要把坐在机子钱的网瘾少年拉开,自己篡位。 我眼疾手快地走把人拉住:“你能不能行?我求求你记得自己死了好吗?这是人家自己花钱开得机子,你有什么资格把人薅起来?” 倒霉蛋被我劈头盖脸地一顿念,完了嘿嘿地冲我谄媚笑:“白大人说得是,看我给忘了!” “阎老板说你还有半小时放风时间,给我老实点!如果不是老黑跑去收人了,我这会儿已经在度假了。别惹我!” 我给倒霉蛋下了最后通牒,飘去对面一排最后一个机子那儿去了。 我刚刚听到它发出声音,有人在喊老白。 喊得我酥麻入骨,精神抖擞…… 4 倒霉蛋戳了戳我:“大人,我们要走了。” 我不爽地拿肘子怼了怼他,“别喊我。马上。” 倒霉蛋:“大人,超时间阎老板不骂吗?” 我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下的时间:“卧槽!快走快走!” 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那台电脑。 里面有人亲切地喊我:“老白~” 我记得那人名叫湘玉,佟掌柜。 我觉得我可能找到了我的名字。 5. “老白,你昨天没写值班日志……” “别叫我老白,叫我展堂!”我喝阻老黑。 老黑抄起老板的百合花就往我脑门上砸,我心有戚戚地接了下来。 “你是不是有病!”他说。 我纠缠了老黑很久,我的本名叫什么。可是老黑就是不告诉我,他和老板都说,人死了,前尘往事都得随风而逝,不然我这个公务员当得不会安稳。就算看在五险一金的份上,让我也别问了。 我看了看五险一金,觉得当下有理,然后故态复萌。 要问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寻找名字? 因为我前几年看了本书,书上说名字意味着对一个人的出生寄予厚望,我这日子是越过越无趣,就想给自己找点乐趣,结果还被阻挠了。 可能是死后叛逆期来了吧。 我叹了口气,刚坐下椅子,突然一阵力道把我掀飞—— “展~堂~”我的那点不悦一下子烟消云散,笑嘻嘻地接住来人。 倒霉蛋做了面部修复手术,现在看起来非但没有面目可憎,甚至还称得上好看。 倒霉蛋有点娘,老喜欢捻着莲花指往我身上戳,然后我俩就会你一言我一语地来段国粹大师看到会糟心的反串戏曲。 我也没想到和我最合得来的居然是倒霉蛋。 “相公~” “娘子!” 我们深情款款。 “我饿了,给我去买吃的。”老黑扯着我的领子把我从椅子上薅起来。 我抓着值班日志本,挣扎:“我还没写完!你自己点外卖让小黄小蓝送,我又没赚你配送费!” “给你赚!去买。”老黑抽走日志本,捣鼓了一下手机。 我听到——支付宝进账一百元。 连忙点头哈腰:“谢谢爸爸,我这就去。还是那间港式烧腊吗?我这就去。” 倒霉蛋在后边儿笑得花枝招展的。 我给他竖了个不大文雅的手势! 好歹我也算是他上司,小菜鸡! 6. 老黑最近奇怪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倒霉蛋要帮我找名字的事了,铁了心要把我们的同流合污,沆瀣一气锤得四分五裂。 在我们今天第五次吵架之后,阎老板幽幽地飘过,看着我叹了口气,说:“我的傻孩子。” 傻?哪里傻? 要傻也是老黑那个没事找事的人傻好不好! 倒霉蛋也特奇怪,看我和老黑吵架他似乎特别开心。 趁着老黑出公务,我把他薅过来,钉在我的办公椅上能,“笑个屁,信不信我不给你批你的实习证明,让你滚回去投胎!” 没想到倒霉蛋一点也不担心似的,颇为心大:“那我找黑哥批呗!黑哥肯定给我批!” “我才是你的顶头上司——不对,他凭什么给你批,”我气得要抓狂。 想到老黑那张阴恻恻的脸,真想揉烂在地上踩几脚! “因为我聪明呗,白大人~” 说完倒霉蛋又飘走了。 ……靠! 7. 结果老黑真的给他批了。 倒霉蛋拿着那实习证明来我这儿耀武扬威来了。 “白大人你看~批了,批了!” “……展堂也不叫了是吗?叛徒。” 我精确无比地下了论断。 倒霉蛋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我的脑门:“傻不傻!傻不傻,全世界就你不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问他。 他又跟被房管禁言了似的闭麦。 一个两个奇奇怪怪的,然后还指望我参破天机顿悟成佛? 哦,我是鬼。成不了佛。 8. 老黑对倒霉蛋依旧是那副不待见的模样,我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倒霉蛋自己拿了老黑的章子、模仿了老黑的笔迹伪装的签名。 茶水间。 老黑飘过来:“不找了。” 我:“?” “别找了……” “为什么?”我问他。 老黑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眸光里流转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可能是他们轮番地来提点我,我也没有大彻大悟,这回他总算多说了一点: “因为我不想和你分开。” 老黑说得平静,我却心潮澎湃。 怎么了!我这是征服老黑了?俘获阎老板的得力干将了! 我激动地抓着他,语无伦次:“我、我、我他妈想和你在一起!”完了觉得哪里怪怪的,补了一句:“绩效奖金能多分我一点吗?” 老黑往下凑的俊脸忽然顿住,一巴掌拍上我的脸,把我转开面对墙壁,低低地说了一句:“傻逼。” 我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9. 阎老板告诉我,老黑喜欢我。 我听到的那一刻口齿嘚嘚嘚了半天发不出一句话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老黑坐在办公桌前工作的背影,浑不在意地说道:“怎么可能,老黑就适合当个岁月静好的美男子,不要独恋我这一枝花。” 我淡淡地笑了笑。 有种长辈看着晚辈的感觉——虽然那是个比我大了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尸! 结果看到倒霉蛋蹦蹦跳跳地到我办公桌前,东摸摸西摸摸,要顺走我刚买的杨枝甘露泡芙! 我撒腿就要往外冲,接着就看到老黑先我一步把倒霉蛋掀翻在地,把他当个球似的往外踢,消失在我们这层楼的楼梯拐角处。 我僵硬地扭过头,脑子里那根线跟灯泡刚接上似的叮得亮了起来…… “这、这、这……我、我、我、我……不能吧!” 阎老板笑眯眯的,眉眼弯弯,像我不记得见没见过的老父亲。 10.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开老黑。 原因无他。 我们年纪差太大,虽然老黑能力好,长得帅,个高腿长,可能银行账户还有不少老婆本。但那也不能给我呀,我这还指望找个年纪差不多,家庭背景差不多的,最好能事事顺我意,哄得我每天高高兴兴上班,开开心心下班的—— 不对,难道是这样,老黑才不让我找名字? “你是不是怕我恢复为人的记忆?然后离开公司?”我单刀直入。 名字意味着记忆,因为人一旦突破一个锚点,就会忍不住追寻更多。到时候公司就留不住人。 我可以理解阎老板事出有因,但是我不知道老黑什么意思了?毕竟我先前一直把他当阎老板的走狗。 老黑皮笑肉不笑地看了我一眼:“你想多了。” “阎老板告诉我了。” “那又怎么样?” “……”我被他的无耻征服了。 是啊,那又怎么样? 我正要灰溜溜地走,老黑又一把把我扯回去:“你怎么能这么缺心眼!” 老黑的大脸压了下来,我及时捂住了我的嘴。 11. 我是老黑。 其实我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黑无常。 虽然也不是本名,不过我早已忘记本名这种东西,毕竟名字也只是个代号而已,不是吗? 直到我遇到了我现在的搭档,老白。 一开始,老白不叫老白,而是叫小白,至于她的本名我也不记得了。 因为她老说我叫“老”,她叫“小”,差了个辈分似的,明明是同级的搭档——不过,我想,她说的“辈分”应该是“阶级”吧? 老白总是不甘落于人后,还缺心眼。 这点我早就知道。 因为她曾经是我的发小,青梅竹马,有婚约在身的那种。 12. 本来我不应该记得这些事的,但看到她被货车碾过,再来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记忆就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挡也挡不住。 我在第一时间上报给了阎老板,阎老板说这是因为我们好几世的羁绊没有得到善终。 我没有被惩罚,反而是在阎老板的私心交代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道貌岸然的与老白当起了同事、搭档。 还有……爸爸? 13. 老白是个善良的人,她并不适合无常这个冷血无情的工作,却又适合成为亡魂的引路人。 被她引路的亡魂通常会哭哭啼啼地拉着她的手,诉说这一生的苦楚,老白也会感同身受地滴下几滴泪。 完了,人投胎了,自己偷摸在门后抹眼泪。 有次我猝不及防地出现,她吓了一大跳,红着眼睛说:“刚轮回道的风沙刮我眼睛里了……看屁看!我让你别看了!” “想哭就哭吧。”我想安慰她。 结果她眼睛一瞪,倔道:“谁哭了!打工人没有眼泪!” 离开的背影,姑且可以称之为落荒而逃吧? 14. 老白虽然情感泛滥,却也从未被情感牵绊住脚步。她在本职工作上可以称之为尽心尽力,不过这都是在被引的亡魂都去投胎的情况下。 阎老板收了个实习生,是个后门来的。听说和阎老板有那么点纠葛,但不知道确切是什么。 小孩好是好,就是机灵过了头。 没来两天就发现了我和老白的事,吊儿郎当地来到我面前,说:“喜欢就上啊,别听阎老板的什么‘办公室恋情’,你们又不是真办公室,搞这一套骗鬼呢!” ……可不是骗鬼嘛。 15. 那天之后小孩就和老白眉来眼去,每天“展堂”、“湘玉”的一通乱喊, 最后还嫌不够,加了把火晋升到了“相公”、“娘子”。 然后我确信了,老白是真缺心眼。 16. 我不让老白找名字。 因为我怕她想起她的人生没有我。 17. 我死于十一岁,心脏手术失败。 18. 老白来找我了,她说阎老板告诉她了。 我心脏突突地跳,表面上还得装作雷打不动的模样。 她好像不喜欢我。 因为我破罐子破摔了,她却挡住了我的吻。 19. 那天之后,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带着小孩溜出门,小孩回头眼带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谁稀罕他同情似的? 20. 值班日志被打开放在桌面上。轮到老白写的,她居然又没写。 就这样还大喇喇地摆着张扬? 等她来了我一定要念她一顿。 心是这么打算的。 结果人来了,才刚说出“你”一个字,正题都还没切入,看见她眼眶底下挂着的青黑眼圈,顿时说不出口。 老白看见我,特不好意思地捋了一下鬓角的头发:“我看起来是不是又死了一遍?哈哈哈哈……” “知道就好。” 我闷闷坐下,心里憋着一股气。 早干嘛去了?现在知道主动搭话了? 桌面滑来一张银行卡,送到面前。 我抬头。 老白视线飘忽,不大自然地开口:“都攒着呢。不知道这么点,够不够个老婆本?” 21. “够不够?够不够,说话!” “……够。” 22. 有一天,老白突然告诉我:“我不想找名字了。”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她看着我,眼睛亮亮晶晶的:“阎老板说,珍惜眼前人。” 嗯……阎老板说过这句话吗? “哎呀,我说他说过就是说过啦!”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