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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时的先生,与如今好不相同啊。 这一句闻荣没有说出口,只是留下真真假假的笑容,让人摸不透在天泉堡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那是……”卢薪不能等着对方再发话,先接过来关心,“夏天吧?最辛苦的时节。若是能来堡中与我说一声,我安排些人送你们,路上还能轻松点。” “那日经过悬河市只是略作补给,不过一个时辰光景,不能拜访先生,父亲与我,都有遗憾。”太子应对时恭谨谦卑一应俱全,越是这般,越让人悬吊着心难安。 贺罗信回程本不必去天泉堡,绕道而行,确是只为补给吗? 有可能。至少在这闻荣没有出现的时候。 他究竟像个什么人呢?卢薪面上只能守礼只能客气,眉间的疑惑都皱在心中,细想不得,就觉一团雾气萦绕在这含章殿上,模糊朦胧。 “殿下客气了。”话得少说,如同按兵不动,他端起茶来一藏,结果那边的目光更亮,是彼竭我盈的拉扯,他暂时伏低。 太过沉静,又太过内敛了。天泉堡主坐在闻荣的含章殿中,收起一切光芒,躲过锋锐之气。 那放纵白马奔出堡中的畅快男子呢?那能与异族同骑笑闹毫不掩饰的美人呢?闻荣看着卢薪,自指尖到颈侧,视线游移在面庞,是那广袤天地中洒脱的美,换了一种能撑起庙堂威严端庄的美,依旧异乎寻常。 在天泉堡时距离太远,他不便靠近,不得倾诉,如今终于有机会,将人放在身边,细细言说。 闻荣还有好多话语要谈,可是直了直肩背再开口,又是开脱自己的解释:“后来回到邑阳,一直忙碌至今,不曾有空送去问候。” 问候些什么呢?二十年前卢薪与贺罗信也不过随性见过两面,故人难称,不言旧。 还是说监国太子打算重新展开一段因果,撇下父辈往来,只谈你我? 年轻人这克制的好意啊……卢薪放了茶,勾起嘴角,打算照应一番,但还是被闻荣抢先了说道:“等有机会,我还是想去天泉堡附近走走,届时还要叨扰先生了。” 此话入耳,他就要在暗处警醒,生怕监国太子如此说话,是别有深意。 天泉堡是什么地方,国君储君这么一走,怕是要带兵驾临的。若是兵不走,那就是要夺了堡去,没他安生之所;若是兵走,说不定就是边境大噩,黎民难逃战事波及。 卢薪坐着,在一片太子营造的温和假象之中,有些热又有些冷。他需要看透了摸清了对方的实意,所以,当时闻荣看到的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模样呢? 周围都有什么人?他得知道这些,才能揣测贺罗闻荣的打算。 这一颗心深得很,深得不像贺罗氏自草原走出来的年幼猛兽,而是深林中躲藏着的不见首尾之精怪,伺机而动。 他到底是谁? “殿下等春季,风沙过了,有一段静谧,可听沙鸣敲了月夜钟。”卢薪要不以为意,做一地主,向贵客介绍,不留二心。 闻荣的目光放远了,似乎看得见月夜沙海,应声道:“好,那就待到春末时,我与先生说好了。” 月下会有一人一马,向他奔迎而来吗? 他不知此刻堡主的心头略有所感,眼前隐约一段沙地里,静伫着一人一马,凤目放低,笑容和煦了待他靠近。 他,到底是谁? “父皇不会与大师谈得太久,我与先生不能长谈,实在可惜。改日拜访时,请先生不要以为我造次才好。” 闻荣的谈吐表情,总令他心神不宁,那倦鸟归林般的自在惬意浮现了,换来他如坐针毡,等待释静竹重归的时候。 高僧来得及时,他们确实说不久。逐一道别了再回马车边时,太子带人追了出来,原来是担心天寒,为客人们准备了手炉。 “国都气候不比大漠,智容先生多用,以防寒气侵体之苦。”闻荣安排了仆从内官为僧人们递送,而卢薪的这一个,是他亲自送上的,更添嘱咐。 最是分别时,一袖覆一袖。 卢薪托着那暖烘烘的心意,想搁在一边,又舍不得放开,只得转过去探问:“大师此番还顺利吗?” 释静竹已是六十左右的年纪,看着精神,光净的脸面上,慈眉善目:“所谈只有百姓安居之事。” 这是高僧所想,又非高僧所求。卢薪不再细问,斜眼盯了方才入不了帝王殿的小沙弥,那边释真度与他同车死死合了眼,嘴唇翕动宛如无声念诵。 他只能想贺罗闻荣。 但又有什么可想的?这不过是首次交锋。 手炉中烟气似有若无,其间隐有沉香缭绕,伴着他回到驿馆,让安远迎出来时,不禁退后半步。 “父亲,都置办好了,等您去看视!”少堡主有担当,短短一会儿就把事情办妥,不邀功也要称赞;卢薪揽过那宽阔的肩头,忽略了紧盯着手炉的眼神,只低声说驿馆布防之事。 “我们虽是来者,但这不善之人,可不是我们啊。” 沉香产自南方,西域虽有,但用得少,安远不习惯,也正常。 曾经看久了的少年,如今面容刻出点坚毅的轮廓,但还是天真的。卢薪见过了闻荣,再对着安远时,心口阵阵不知名的痛楚,像是好久不犯的郁悒又起,他已生疏。 他失去过一个孩子,若是造化为弄人能生死肉骨,那现在坐在太子位上的,该是他的娇儿。 会不会就是,闻荣呢?卢薪揪紧的胸前皮肉颤了颤又松,所有自以为是的熟悉,终归会是陌生与无情,年轻人再大的兴味,也抵不过权势加身的日渐消磨。 卢薪抓稳了安远,他应当抓稳的孩子。 方才他不再像是他了。 全因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监国太子闻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