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阿冉
贺卿费力地呼吸着。 卷着血腥味的冷空气灌进他的胸腔里,掠走了他身体里本就匮乏的热量。 当他的意识正模模糊糊地触及到清醒的边缘时,他想睁开眼,但是沉重的倦怠感稳稳地压在他的眼皮上。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勉强撑开了一点,却只看见一片深色的、模糊的阴影。那片阴影好像在晃动,又好像停留在原地没有动静。在大团的暗色遮掩之下,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很是陌生,却好像带了点令他安心的气息。 ……啊。 他是怎么……怎么弄成这样的? 贺卿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飘摇在水面的落叶,晃晃悠悠,没有落在实地的触感。 他恍惚地在脑海里捕捉到之前那些惊心动魄的逃亡片段,终于想起来前因。 他的个虫终端在星船上被毁,自然也就失去了与R18的联系。在本身不会使用逃生船、还没有智能助手的帮助的情况下,他只能依靠之前与船员简单闲谈时所粗略了解的知识,来尝试操作。 等他好不容易琢磨出了点门路,乘坐的逃生船却好巧不巧地撞到了废石边上。他看着舱外受撞击后一直冒着火花的外壁,和操作屏幕上飙红的各项数据,只能选择在离得最近的星球上进行迫降。 只是这“迫降”的过程,出了点问题。 他最后的记忆,就是在逃生船急速坠落到地面前,舱内忽然膨胀展开的安全气囊挡在了他的脑前。 还有在失去知觉时,从右腿处传来的、一阵剧烈的疼痛。 “呼……” 视线散开焦距,眼前的世界又再次归于寂静的黑暗。 在他重新昏睡之前,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地擦过了他的脸。 贺卿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色已经大亮。 他怔怔地躺在硬板的床面上,映入眼帘的尽是陌生的事物。这好像是一间木制的小屋,面积不太大,摆放的设施也很陈旧。他从没有在母星上见过有这样老旧设置的屋子,这有点像是他记忆里地球上所存在的那种房屋。 这是……哪里? 是谁救了他吗? 他想要动,一抬手,却感觉到浑身都散架似的疼。他疑惑地皱起眉来,把被子掀开一角,低头一瞧,看见自己身上被换了身轻薄的衣服,右侧大腿上被单独裹得严严实实,布条上还沾了些血。 而其他显露出来的皮肤上,也都带了或深或浅的擦伤。 “吱呀”一声,他听见门口那传来声响。抬起眼来,他看见一个高高的、面容不清的虫族从外头走进了门来。 那虫族单手端着碗什么,见贺卿已经清醒,便大步流星地走来,把小碗递到他面前。 “……喝,它。”他从嘴里吐出这么两个字。 这个虫族的嗓音里,带着些奇怪的沙哑和别扭。 眼前的虫族有一头长长的银发,看上去似乎疏于打理。乱发遮挡了他英俊的面容,只有那双湖蓝色的眼睛仍然明亮。他身上陈旧得有些发白的衣服,遮挡着宽肩窄腰、饱含力量的肉体。而贺卿从布料上裂了隙的口子看见了对方光洁的胸口——上面没有虫纹,表明对方是雌虫。 贺卿接过了碗,里面是温热的清水。他抿了一口,滋润了有些干的嘴唇。待将小碗放在一后,他抬头看向这个虫族,神情认真地对他说:“非常感谢您救了我,我叫贺卿。请问您……该怎么称呼?” 那虫族却沉默了很久。 就在贺卿快要以为自己是不是问错了什么的时候,他才终于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贺卿之前的问题,只指着贺卿的腿,开口说:“涂……” 贺卿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那虫族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半天都没发出声音。他有些烦躁地皱起眉毛,从床边的柜子上拿起了一管药剂,凑近了贺卿,撩开他的薄被,直接就要动手。 贺卿意识到他似乎是想要帮自己换药,一时间又是感激又是尴尬,强忍着疼痛,撑起上半身来,伸出手来拦下虫族快要碰到他大腿根部的手:“等等!这个,我……我自己来吧。” 奇怪的虫族瞥他一眼,目光里似乎在说“你都这样了哪能做到”。他拍开贺卿的手,一掌轻轻按在贺卿的大腿上,另一只手则动作灵活地将用于固定的布条拆下,露出了里面触目惊心的伤口,再将药剂涂抹在上面。 突然升起的难以忍受的、火辣辣的疼痛,从腿上沿着神经一路窜到头顶,激得贺卿的眼睛里一下子流出泪水来。他抬起手擦掉眼泪,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被对方重新涂上药的腿,暗暗估量身上的状况。 被星盗击中的左手腕虽然已经止了血被包好,但仍然有种无力感,他不敢太使劲。而他的右腿,大概是船舱坠落时被碎掉的尖锐物给刺伤的,一动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对方给他把腿上的药换好,往上来抓住了他的手,瞧了瞧伤处附近,这才放开。 贺卿坐在原地缓过劲儿来,就见对方盯着他的脸,犹豫片刻,忽然转过身,快步走出门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虫族。 贺卿对这个虫族的表现着实有些费解。他只能认为对方大概不习惯跟陌生者谈话,或者本身就是比较冷淡寡言的性格。 不管怎么说,对方救了他这一点是事实。对待救命恩虫,他总是感激的。 想起之前星船上的情况,贺卿的心情难免沉重。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船上的虫员是否得救。自己虽然乘坐逃生船离开了那里,却…… 贺卿看着自己的腿,只能叹气。 从这件房屋的设施和对方的穿着来看,他便隐约猜测自己坠落的这个地方,恐怕不是什么经济发达的地区,医疗水平便可想而知。虽然他之前没有亲眼见过边缘星系的生活,但不代表他对此完全一无所知。 总之,他首先要把伤养好,打探一下周围的情报,再想办法离开这里,回到母星。 他从旁边重新端起装水的碗,小口地喝起来。 就在贺卿喝完清水,查看身上擦伤的时候,那个奇怪的虫族突然又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动静挺大,碰到门边小柜的声音把贺卿还给吓了一跳。 贺卿抬起眼,只见对方从兜里摸出了几袋包装普通的营养剂来,像捧着珍贵的宝物一般,小心地放到贺卿面前。他没有说话,只用漂亮的眼睛盯着贺卿,却让贺卿莫名读出了一种示好的意味。 贺卿愣在那儿,一时间没有动作。 所以,对方刚才突然出门,就是为了给他拿来这个……吗? “谢……谢谢你。”好一会儿,他才拿起营养剂,朝对方道谢后,咬开营养剂的口,将里面没什么滋味的液体灌进喉咙里。 见贺卿将营养剂吃完,这个虫族满意地点点头,伸出手来,像对待幼崽一般地摸了摸贺卿的脑袋。他拿走干瘪的营养剂软壳,扔到不远处的小型家用处理器里。随后他绕到小屋的另一边,捣鼓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对方的温度好像还留存在发顶。贺卿的内心升腾起被当做孩子般对待的淡淡的羞耻,又还有对这个虫族如此行为的好奇。这些复杂的心绪糅合在一起,让他不自觉地朝对方那边望去。 大概是感受到了来自后方的视线,这个虫族回过头来,与贺卿的视线堪堪撞上。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从一旁的箱子里扒拉出来什么,抛到了床上。 是贺卿的腰包。 腰包的底部有些擦刮的痕迹,大概是在逃生船坠落时留下的。使用起来,倒是没什么大影响。 贺卿赶紧把腰包捡起来,打开里面,把东西一一检查,确认之前写下的记录表、一些特殊的仪器还有新式强化溶剂的半成品都没有丢失或损坏后,松了一口气。 他重新抬起眼,欲要说些什么,就看见这个虫族坐在桌边,用细长的小刀在一块圆形的木头上刺啦刺啦地划着什么,大概是在雕刻某种图案。他的神情异常地认真而专注,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目光紧紧停留在手中的木头上,连每一次动刀都很是小心。 贺卿不想破坏这样平和的氛围,也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再打扰本就救助了他的救命恩虫,便将那些多余的话都咽了下去,只低下头打开记录表,思索片刻,拿起笔写下新的内容来。 大概过了五天,贺卿终于能自己比较轻松地挪动双腿下地来了。 他可不想再经历这些天来被对方抱着去解决生理需求时的尴尬与羞耻了。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要捂脸。 “雄雌有别”这样的话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对方好像缺乏很多常识,对言语非常不敏感,反应比较迟钝,吐字也很少。贺卿在观察很久之后才认定,对方并非是性格冷淡到不愿说话,而是单纯的在言语上有一定障碍才致使他不常说话。他对于贺卿过于复杂的话语,也需要长时间才能理解。 甚至于,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来。贺卿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只好以“阁下”代之。 吃过当做早餐的营养剂,贺卿见对方又要带着他的刀如往常一般出门,急忙叫住对方,撑着对方给他打造的木头做的单拐,走过去指了指门口,说:“阁下,我……我能跟你一起出去吗?” 见对方不赞同地皱起眉,他只能用恳切的目光望着对方。软磨硬泡好一阵,对方从旧柜子里翻找出厚的外套来给他披上,这才带着他出了门。 屋外就是一大片的树林,贺卿望了望,除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周围没有其他的房屋。他们所居住的小屋外围用某种木头所制的防护栏包了起来。看着防护栏附近像是新翻过的泥土,贺卿猜测底下应该还会有什么防御的机关。 对方带他走了不久,视线渐渐开阔,出现了新的石板制的道路。沿着这条道路走去,显露出村镇一样的地方。镇上的房屋普遍矮小,也远不如母星的房屋那么精致,但比起那间小木屋来说,还是要好上不少。 贺卿也终于看到了除了对方以外的新的虫族,他们提着编织篮子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大概是去赶集。在看到他跟身边的虫族时,他们的脸上大多露出诧异的神情,随后便是收敛了脸色,匆匆走掉。 贺卿感觉有点不妙。 对方将贺卿带到了一座漂亮的小屋里,让他坐在椅子上,跟屋里的这家虫族交流了什么,便拍了拍贺卿的头,与这家里的一个高大的雌虫一起大步离开了。 这家虫族倒是很热情,他们给贺卿端来了新鲜的果子,邀请他品尝。但他们说的话,贺卿一个字都听不懂。他这时候意识到,他们根本没用星际通用语交流,而是使用的当地的方言。 见贺卿十分拘谨,也不怎么回话,他们大概也意识到语言不通的问题。那位身形较小的雄虫上了楼,从楼上拽下来一个十多岁的幼崽,对他吩咐了几句,便把幼崽推到贺卿面前。 幼崽看着贺卿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这才开口:“您好,雄虫阁下,我是南酊。这些闽月果是今早刚摘来的,很好吃。我、我雄父说,请您不要担忧,镇里的人都很和善。” 尽管有些磕磕绊绊,但他说的确实是标准星际通用语。 贺卿眼睛一亮,只要能有可以交流通畅的虫族,就好办。他先是道了谢,随后问起来:“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是我对这里实在是不太了解……可以拜托你告诉我一些事情吗?” “当,当然可以。您想要知道什么呢?” “这里是哪里?”贺卿抛出了他首要关注的问题。 “我们这里是帕里镇,位于d-309的西南部。” 贺卿从来没听过这个星球,他问:“这里……是自由星区域吗?” 南酊摇头:“不是的,从二十三年前开始,我们星球就属于帝国了。” “那么……应该有可以去往外星系的巡航星船吧?” “这是有的,但是我们镇上没有停靠地点……”南酊比划了一下,接着说,“整个星球上,只有到中央城市萨罗那儿才可以登上巡航星船。萨罗是星球上最发达的城市了。”他笑了一下,“我就想未来去萨罗继续读书呢,所以很努力地在学习。星际通用语也是学科之一。” 贺卿点点头,沉思片刻,他说:“冒昧问一下,可以让我看看你的个虫终端吗?” “个虫终端?那个只有雄父有,”南酊有些困惑地说,“您需要它做什么吗?” 尽管存在疑惑,南酊还是跟他的雄父交流了起来。那雄虫听到他的话,点了头,撩起袖子,露出手上的个虫终端来。 贺卿简单操作了一下,便收回手,向他们道谢,只是心底难掩失望。不仅是因为对方的终端属旧式,最主要的是,这类终端受限颇多,联络范围大概只有这个星球,无法传达更远处的信息。 再着急,现下也没有办法。看来,他还是只能先去中央城市萨罗,再尝试联系母星了。 在对方的鼓励下吃了几个香甜的闽月果后,贺卿想起刚到镇上时那些虫族奇怪的神色,换了个话题,问起来:“南酊,你知道带我来的那位虫族……他的事情吗?” 南酊眨眨眼:“噢,您说的是那个……煞神啊。” “煞神?” “是啊,镇里的大家都这么叫他。”南酊看了看他坐在不远处的雄父,把声音压低道,“他是三年前来到帕里镇的。没有虫知道他是谁,大家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刚开始的时候,他看上去很……狂躁,还伤了不少虫……”他略微一停顿,“不过,后来他自己到林子里生活去了,也就与大家相安无事。” “是这样啊……不过,你们家与他的关系,似乎还不错?” 南酊笑了笑:“他之前在那片丛林里救了我雌父。就这一点来说,我和雄父都很感激他。我雌父自那之后便努力与他交好,后来也带他来镇上,教他把猎到的东西拿到集市来卖,或者换一些别的用品。不得不说,虽然他举止奇怪,但是他确实很强,是打猎的好手。” 贺卿若有所思,他问:“那你雌父知道他的名字吗?” “这个……他真正的名字,我们都不知道。”南酊摇了摇头,“我们平时叫他’帕里米特’。在我们的语言里,这个词代表着’未知的来客’。他好像没有以前的记忆,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来历,所以也不介意别的虫怎么叫他。” 贺卿一愣:“等等,你说……他没有以前的记忆?” “是的,这个是我雌父的看法。”南酊向贺卿解释道,“我以前听我雌父跟雄父谈起过,他的行为举止有些怪异,而且对于很多东西,他好像一无所知……我雌父与他一起打猎时,无意间见到过他的脑后有伤疤。我雌父认为,他可能是被仇家报复后给扔到了这里,因为身体强悍侥幸没有死掉,但失去了记忆,脑子也出了点问题。” 竟然是这样。 对方之前一些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表现,在此刻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贺卿着实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对方的过去会是这个样子。他的心情也有点复杂,难怪他有时候会觉得对方像是懵懂的虫族幼崽,既天真,又大胆,让他总是忍不住拿对方当没有成年的怪力虫崽,而非是一个已经成熟的雌虫。 “说起来,当天晚上您的星船坠落在帕里镇北边的时候,镇上有虫也过去看了的。大家发现了您,本来想将您带到镇上救治,但您的船舱变了形,把您卡在里面。一时半会儿,大家都没法把您从里面弄出来。”南酊剥开一个果子,“是帕里米特从林子里面冲出来,用他那把奇怪的刀劈开了船舱,把您给带走了。当时我雌父担心他笨手笨脚不会照顾雄虫,还特意给他送了点药过去。” 南酊撇撇嘴,很是不赞同地补充了一句:“他那儿的破地方,怎么能比得上镇里的救治所呢……庆幸的是,您现在看上去恢复得不错。当时我们都很担心您的情况。”他幽幽叹口气,“唉,这个煞神,实在是无拘无束惯了。您不知道,他对镇上的雄虫们一点儿礼貌都没有……” 贺卿一时无言。 他垂下眼睛,盯着桌上摆放的果盘,没有再回应南酊的话语。 大概过了两个星时,对方跟南酊的雌父带着猎物回来了。 南酊家热情地挽留他们吃了一顿午饭。贺卿这些天来一直都喝的营养剂,对着这些许久没见到的、新鲜的食物时,确实很有食欲。 只是,在对方不满的注视下,他还是悻悻地选择了清淡的粥品,和味道不那么重的菜肴。 吃过饭后休息一阵,对方跟南酊家的虫换了贺卿平时喝的营养剂,又换了点银币。在南酊的雌父叮嘱了几句之后,他点点头,与其他虫族挥挥手,便带着贺卿离开了南酊家。 走到接近集市的路口时,他忽然停了脚步,在贺卿疑惑的注视下往集市那一块跑了过去。不一会儿,他就带着东西回来了。贺卿定睛一看,除了一些日常用品以外,好像还有……糖? 对方将手里淡红色的糖果递到了他的眼前。 贺卿怔怔地看着他,终于伸出手来接过,剥开透明的糖纸,将里头圆圆的糖果放入口中。甜甜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开来,虽然并不是什么昂贵的高档糖制品,却有一种更为独特的、温暖的味道。这股甜味,软化成了丝丝缕缕的糖水,沿着喉咙落到心间,好像也浇灭了他的些许愁绪。 从树林间吹来一阵风,有些凉凉的。对方给他拢了拢衣服,提起小包,静静地注视着他。 “走吧。” 贺卿撑起木拐,朝对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来。 等回到了木屋里,贺卿的鬓边都沁了点汗水出来。他放下单拐,坐在床上休息了会儿。在路上他拒绝了对方想要扶他或者抱他的意图,虽然有些疲累,但还是坚持自己走回来。 对方先是把东西放在工作台那边,随后端了碗温水过来。他把水递给贺卿之后,就蹲在床边,仰着头看贺卿。 贺卿心思微动。他想起来南酊之前说的话语,把水碗先放在一边,朝对方伸出手来。对方歪着头瞧他,主动凑过来蹭了蹭他的手心,像只大猫一样——这是贺卿这些天与他接触下来后的评价。 贺卿张了张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指轻轻地插入对方银亮的发间,试探性地摸索向对方的脑后。 他的动作一顿。 他果然摸到了一块食指长度的、交错不平的凸起。 贺卿的眼神愈发复杂。他望进对方单纯的眼睛,忽然说:“他们叫你帕里米特,说你是未知的来客……”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帕里米特”呢? 贺卿抿了抿嘴唇。 对方……实在是像极了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他。 失去了前世的记忆,只残留着之前的本能,懵懵懂懂地在这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里生存着。尽管他仿佛被命运偏爱,拥有着爱护他的家虫,和作为高等雄虫的地位,却终究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定的距离。 而当过去的记忆回溯,带给他的并非是快乐,而是更为深刻的伤悲与无奈。 可命运又是如此巧妙。在他遭遇这样的危难时,是同样失去了过往记忆、甚至受过重伤的对方救了他,把他从坠落的逃生船里挖出来,带他回了家中,清理了他的伤口,找来药草为他涂抹。 对方像对待孩子一样对他。虽然自己失去了流畅言语的能力,却依然充满耐心地、不含任何对雄虫别样情绪地照顾着他。 贺卿想,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还将他从坠落的逃生船里带回家呢?也许是因为孤独——或者说是某种命运的交集感,让对方敏锐地捕捉到属于同类的气息。这无关乎雄雌的信息素的吸引力,也无关于某种争夺性的行为。 这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是流落在陌生世界的异类。 “这个名字,不好。”见对方专注地听他说的话——尽管很大可能上对方不一定能完全理解,贺卿还是轻声地跟他说,“如果你愿意……让我给你取个名吧?” 对方睁着湖蓝的眼眸,长长地沉默了。 就在贺卿觉得对方根本不明白他的话的时候,对方却轻轻地、乖巧地点了点头。 贺卿一愣,随后微微地笑,抬起手来摸摸对方的额头,就像对待自己的胞弟那样。 要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他想起自己的前世,忽而想起曾经那个奇怪的老先生说他的姓名有否极泰来的玄机。如今想来,对方说得确实没错。他在人类世界里最终是沉入海底,惨烈地结束了生命;却又在虫族的世界里重新醒来,获得新生。 ——冉卿。 “那么,我叫你……阿冉,好吗?” 他真心地希望,这样简单的名字,可以给对方带来新生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