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嫧善(二十八)甘泉里村

    嫧善(二十八)

    嫧善几人去了粮米店时,店主正与人闲聊,嫧善边看米边听了一耳朵。

    老板娘一身靛蓝衣裳,中等身貌。她倾身在柜台上,狞着脸向外道:“哎哟,你是不知道,那狐狸可精明了,糟蹋了他家的一瓮水不说,临走了还拖了两个白面馒头走,你也知许毛家本就穷得三口人掏不出四身衣裳来,那两个白面馒头还是老幺过周岁,邻里舍的半斤白面制的。家里本来穷,还非要给老幺过周岁,结果现在落得这样下场,如今仅剩下的两个馒头都被那畜牲抢走了,许毛家的林姐儿知道了,今儿嚎了一早上呢,哟哟,你是不知道,哭的街坊四邻的狗都直叫唤。”

    柜台外是一个梳着低髻的妇人,肘间挎着半旧的竹篮,用花布包着,露出一苗青蒜头来。听闻此言,掩嘴笑说:“也是可怜的你说,当初林姐儿家里不同意她嫁过来,她非不听,可不就是自作孽嘛……”说着还将手一拍,似乎自己发现了一桩不得了的大事。

    老板娘又说:“说起狐狸,你说严家近来死了的那两个奇不奇, 管家死时,有人在他的桌上发现了一沓纸,用墨笔画了火狐,又用朱笔打了大大的叉,多瘆得慌。还有林管事,多活泛一个人,我听人说他坠湖前一直念叨什么‘狐狸走开’之类,也不知近来尚甘县闹的时什么狐狸灾害。”

    柜台外的妇人仍旧十分夸张,“自古狐狸就是不祥之兆,你想那殷纣王与妲己,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若是我说,狐狸就该被乱棍打死,不仅骚臭,还狡猾,全不如牛马猪羊,活着能使唤,死了能杀肉,两厢齐全。”

    之后又说了些邻里琐事,嫧善听得厌烦,便再没听。

    嫧善几人装好米,量了钱, 推着板车走了。

    回观途中,果见浏河边上隔一断便有些牲灵在饮水,狐、鼬、松鼠、野猪、兔……不一而足。

    嫧善等人走大路,离河岸边远,只是远远瞧见了,并未凑近。

    同行的小道士惠虚与惠无是在前面拉着板车的,惠虚边走边叹:“我不过活了十七岁,从来未见过大虎,如今见了,哎!你们瞧,当真威风凛凛。”

    惠无嘻嘻笑一下:“既然你如此喜爱那只大虎,何不去河岸边与那大虎闲唠一唠,走的近了,也好细细观察观察,说不得,那只大虎还伸着臀叫你拍一拍呢哈哈哈哈哈。”

    身后推车的几人笑个不住。

    惠虚是几人之中最跳脱的,但此时负重前行不好行动,只能憋着红脸“师姑,你瞧瞧他,净欺负我!”

    嫧善笑着打趣:“你若是不敢摸大虎的屁股,前面还有一只野猪,它的屁股又大又圆,想来定是比大虎的屁股好摸不知几多。”

    惠虚被逗狠了,嚎了一嗓子,惊动岸边的大虎回头望来,吓得惠虚惠无夯足了劲儿往前跑,留下众人在后头大笑。

    嫧善边走边望着河边,若有所思。

    /

    晚间挑了几人在浏河观四处检查了几遍,确认观内几处小门都关结实了,嫧善方才上了翠微山。

    无尘不在竹屋内,她自己待着也无意思,便趁着晚间在翠微山上走了一圈,果然山林间比起往年来干燥许多。

    时已入秋,深夜竟连露都不结。

    又想到此地尚有浏河水支持还如此,也不知别处的牲灵如何了。

    回至竹屋,望一望天,星汉灿烂,月如弯钩,怎么看都不像有雨要落的样子。

    只是今年少少雨也就罢了,若是明年还是如此,不仅是山上的牲灵难活,怕是人间又要起一场灾祸。

    此后的某一日晨起,嫧善下山时,忽闻见路边的灌木丛里有血腥味,拨开一看,是一具血肉模糊的狐狸的尸体。

    嫧善粗粗瞧了瞧,此狐全身骨架无一处完好的,似乎是被棍棒击打所伤。

    立时也未多想,寻了处树洞将它掩了进去,便下了山。

    浏河观里却正热闹着,有几人在观堂内做早课,台丹抱着水盆在往地上洒水,几个轮值的小道士挥着扫帚扫地,还有几个年纪更小的凑在一处玩闹。

    嫧善边走边同众人道早打招呼,径直走去玩闹的那一处,原是几个小童子在玩抓石子,有一个玩的极好,一个接一个,手抓得稳当,甚至还有余力做些华丽的动作。

    嫧善看着看着入了定,思绪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小童子们一圈玩过,又轮着一圈玩……

    惠无本在观堂内做早课,听到外面一阵嬉闹,想是道姑来了,便将今早的课业草草了了一遍,跑出来,果见道姑在,忙叫一声“道姑!”

    哪知嫧善正入了迷,他这一嗓子叫出来,倒把她吓了一大跳。

    嫧善转身看见惠无一早脸就红扑扑的,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前些日子陆町豪的话,以及在粮米店里听到的老板娘那段话,再加上今早的狐狸死尸,顿时心中有了不祥之感。

    来不及说什么,忙跑了出去,在集市上乱蹿一阵,并未听到什么,不过些闲言碎语。于是又去了茶楼听了一阵,倒是真的听出了点什么。

    “前日我邻家的叔公在自家园子里捕到了一只野物,昨日杀了炖肉,我正睡着,竟被香醒了。后晌他家的老仆端了一碗送予我说叫我尝尝,我也不知是什么肉,就着几块饼吃了,香的很。”

    “近来野物似乎颇多呢?我父亲今早出门竟在家门口逮到了一只野兔,望儿喜欢得很,怎么都不许宰了。”

    “这些不害人的野物也就罢了,野狐、野猪近来似乎也很常见,家附近的屠户说他铺子里的肉遭过两次偷了,都是些害人的东西。”

    之后又徐了些别话,嫧善听一阵兴致缺缺便走了。

    茶楼往西两道街,沿路设着一家肉店,嫧善观望一阵,见店里无有客人之后才进去。

    进门之后先看了阵子猪肉,脸上摆出似语非语的表情来。

    那在秤后站着的高大男人果然耐不住,提着刀走来问:“仙姑可是买猪肉?买多少?”

    嫧善今日出门还是穿着道袍,无怪这屠户这么叫。

    嫧善闻言,便苟苟祟祟道:“赵大哥,你可有野猪肉卖?”

    肉店门口悬着招牌:赵氏肉铺。

    那屠户横眉一对,“小姑子你若是没有正经事就去诵诵经书,少拿我小户生意家玩笑。”

    嫧善似乎是被吓到,眼圈红了些,“大哥原谅我则个,我那方小观里这两日住了一群公子哥儿,点名要我烹一锅野猪肉与他们吃酒,我推辞说没有野猪肉,那些哥儿们就要拆我的观。我无依无靠,只得出来寻看哪里有卖野猪肉的,或是别的野味也行。今日来这集市上打问了一圈,都说赵大哥铺子里肉类最全,人也最好,所以来问问大哥,若是此处没有卖的,大哥如果知道有一个去处告诉了我,我好去买点,叫我回去能交了差就行。”

    那屠户闻了此言,脸色缓和了些,叹口气,挥手赶了赶苍蝇,“倒是有一处,你可去试试运气。”

    /

    甘泉里村是尚甘县远近闻名的猎户村,即全村皆以打猎为生。

    赵屠户说了此村之后,嫧善还恍惚一阵,原先她寄居青云庙之时,十里八乡之间甘泉里村的人来祈愿的最多,多是希望上山打猎的男人能平安归来。

    那时她躲在神像后听跪在下面的人合十祝祷,他们带着万分的真心,小声地呢喃,满以为神佛就在身边,其实只有一只贪吃的狐狸每日听着他们原本应该启达天听的愿望。

    嫧善本以为依赵屠户所说,应是只有甘泉里村大量捕杀野物,不想她在去甘泉里村的路上,每路过一个村子就能看到有几户人家门前晾着新鲜的兽皮、地上铺着鲜红的血液,村里某一处扔着一堆带着血迹的动物皮毛。

    似乎是村村皆有捕猎者……

    若是长此以往,哪还了得?

    山林间的野物若是被捕杀殆尽,不说别的,只虫蚁鼠害就足够人间闹一阵子了[1]。

    如此走过几个村庄,终于到了甘泉里村。

    赵屠户说甘泉里村不仅有百步穿杨的猎户,还有善剥皮、去毛、剔骨的屠夫,也有好卤肉做菜的庖厨、极擅将动物皮毛制成皮革的织造之家,也有将货物运至五湖四海的做生意的商户。

    此村中有一处地方,叫作祭生居的,是村里集中剖解猎物之所,赵屠户说,你若白日里去,往祭生居走最合适,那处的野味最是新鲜,说不得碰上好心的猎户,见你妇人家的,还帮你送回观里呢。

    方进此村,嫧善见路两边不整齐列着石屋、竹屋、土屋、茅草屋,如普通村庄种那般,长长的篱笆勾出一方院落,院外堆着柴枝,晾衣的绳索上挂着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衣料,妇人们挤在一处纺布、唠家常,小孩子们凑齐了几个在树根下挖泥捉虫……

    嫧善寻了一位妇人问清了祭生居的位置,便去了。

    其实那祭生居也不过是几间石屋,外面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垒了一圈权作墙。

    她是从石屋后面走来的,绕了一圈方找到门,正要进去时,被门内跳出来的一个东西扑了满怀——

    原来是一只小狐狸,似乎刚成年不久,被猎户的弹弓[2]打中了一只腿,跑不快,只能跳着走。

    嫧善抱起这只瑟瑟发抖的小狐狸,推开一扇咯吱作响的木门——

    甫一进去,扑面而来的便是血腥味与动物的腥臊味。院中置着大大的石桌,每一处缝隙都沾着鲜红的血,一层又一层血迹堆叠着……

    那石桌本有用铁凿铁斧凿出来的一些沟壑,但如今那块桌子,俨然一块天然无雕饰、毫无杂质的血红玛瑙。

    桌上横躺着一堆看不清种属、但仍有骨架的肉。

    未流尽的血,在石桌上堆不住了,便顺着桌沿成线状地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溪。

    嫧善一低头,那血已被她踩在了脚底。

    有人在她身后中气十足地问:“道姑来此作甚?”

    嫧善此时却发觉怀里的小狐狸似乎不抖了,又生怕它死了,忙低头一看,原来不是它不抖,而是自己的手比它抖得更厉害。

    她听到自己颤着声音说:“我来,买肉。”

    血液在她体内不停翻滚,又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