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那人是他故交（终）

    是年十二月初六，齐帝病逝于紫微宫心宿阁，在位三十三年，寿享五十九载。顾思昭率文武百官扶灵出殡，守安四方。孝礼毕，继皇帝位，拜祭宗庙，大赦天下，封出走已久的顾思明为开阳王，孙仪为大司徒，龙磐为大司马，其余人等各安其位。

    大齐一向注重军功，历代皇帝都有南征北战，开疆辟土的功绩。思昭承继大统后却和众臣商议，要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之后又改立府兵制，兵将分离，兵农合一，取的宽政安民，休养生息的道理。他治下百姓安乐，仓廪丰足，但有时和群臣把酒言欢，却只说自己文才武功都不出众，要是还不能任贤使能，恭俭爱民，当真是愧对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这话虽然是在自谦，但天子尚且如此，做大臣无不心头凛凛，惕然自省。

    半年后，有监察御史上书，请求把大齐境内的贱籍编户为民。先皇帝定下的归齐令和宗法制中，归齐令已经废除，宗法制却一直留存。所以这道奏章其实是在指认前朝弊政，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底下的听了谏书，就在猜里面有几成是上头的示意，再看皇帝的样子像要允可，都一个个出言附和。思昭写下朱谕，指定礼部议行此事，把各郡余下的贱民开豁为良。自从七年前撤了归齐令，大齐境内的北燕流民就陆续往关外迁移，现在还留在境内的只剩百来人，大多是体弱多病，鳏寡无依的老人。这道旨意虽然来得迟了，但也是一件德政，消息传开，百姓都在称颂今上宽厚仁爱，体恤下民。

    思昭既然登基，龙氏就是六宫之主。但他勤于理政，倒把后宫纳妃的事耽搁了。时间一长，就多事的私下议论，说皇帝忌惮龙磐手握军权，为了笼络人心，才迟迟不娶妾侍。后来何仪龙磐一起觐见，劝思昭为社稷子孙计，广纳淑媛，充斥后宫。何仪主持礼部，说这话是份内的事，龙磐身为武将，也联名上奏，就是为了洗清谣言了。思昭先是说自己一直仰慕先帝先后伉俪情深，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经不住那两个再三劝说，终于又纳了四嫔，但平时的起居饮食，多半还是在皇后龙氏那里。

    好在龙氏为人温柔婉转，思昭对她也敬重体贴，两人成婚几年后，已经有了两个麟儿。长子起名子忆，次子起名子悦。两个孩子玉雪可爱，聪慧过人，在宫里平添了很多热闹。

    这天春和景明，碧空如洗，皇后龙氏带着贴身宫女在御花园里赏景散心，忽然听到哒哒的脚步声。两个孩儿一边叫着母亲，一边飞奔过来。子悦跑在前面，先扑进龙氏怀里，子忆大着两岁，站在旁边，不屑跟弟弟争抢。

    龙氏看子悦扎着脑袋不肯抬头，心里奇怪，又听子忆撇嘴说，“都那么大了，就知道哭。也不害臊。”龙氏听了，忙伸手抬起子悦的脸，果然看到他两只眼睛红红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她爱子心切，不住口地安慰，又朝子忆看，心想一定是两个孩子争吵，做哥哥的不知道让着弟弟。

    子忆见龙氏看过来，赶忙分辩，“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龙氏嗔怪说，“不是你还有哪个。”

    子悦却抽抽噎噎地摇摇头，“不是他，不是哥哥。是，是父皇……”

    龙氏听了就觉得奇怪，心想思昭对两个孩子一向宝爱非常，子忆调皮，还有可能闯祸，子悦乖巧，怎么会忽然惹思昭生气。

    子忆口齿灵活，就说，“母后，今天我跟子悦念了书，又一起出去玩儿。然后，嗯，不小心到了朱雀门边上。看到那里有个院子，里头好大一片草地！”

    龙氏看两个孩子身上都沾了不少草叶泥土，心想宫里修葺庭院，种植花草，都很平常，但朱雀门离内宫那么远，怎么可能不小心就走到了，一定是两人贪玩，偷偷撇开宫女溜了出去。

    子忆在自己膝盖那里比了比，继续说，“那地方的草跟宫里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样，长得又高又密。我们进去玩儿了一阵子，被父皇看到了，就叫我们出来。后来他看到子悦摘了那些花儿，忽然生起气来，说不许我们再去。”他眼珠转了转，又说，“我第一次看到父皇那样，连子悦哭了也不理，只叫人送我们回来。”

    龙氏知道思昭从不在意什么奇花异草，听了这话，笑着说，“是什么稀罕花儿，惹你们父皇这样动气？”

    子悦把右手摊开，掌心躺着两朵小小的黄花，只是花瓣都脱落了，粘在手上。

    龙氏一看不过是寻常野花，就说，“一定是你们淘气，才会惹父皇不高兴。待会儿见了父皇……”她说到这里，忽然衣袖被轻轻一扯，一转头，看到身边的宫女低着头，在底下偷偷朝自己摆手。她心里纳罕，改口说，“父皇既然这样说，你们以后就不要再去那个地方。想看什么花草，叫人搬几盆过来就好。”跟着叫过来一个小宫女，吩咐带兄弟两人回去。

    子忆听母亲这样说，心里很不痛快，想着好容易找到一个好玩儿的地方，又不能再去，看到子悦被宫女领着走在前面，自己就怏怏地跟在后头。

    等那三个走了，那宫女连忙跪下请罪。龙氏先叫她起来，就问，“他们刚才说的是什么地方？”

    那宫女说，“奴婢也没去过，但听说陛下一年前接了个人进宫，安顿在朱雀门那里。又在他住处前后种了许多花草。奴婢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听两位殿下说的，大概就是那里了。”

    龙氏很是诧异，“有这等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那宫女说，“娘娘一直在内宫，不知道这事也不奇怪。奴婢也是有一天听到几个花匠议论才知道的。那些人说，陛下吩咐要种的花草都不是本地长的，一开始种不出来，后来特意去运来当地的泥土，又找了几个老花匠伺候，很花了些功夫才长出来。陛下看重的很，吩咐不许人过去踩踏采摘。”

    龙氏迟疑半晌，终于说，“陛下花了那么多功夫，那人想必是很合他的心意了。其实让她迁入内宫就很好，又为什么要这样掩人耳目。”

    那宫女掌不住笑起来，“皇后娘娘想到哪里去了。那是个不会说话的男子，听说是陛下从前认识的，后来不知怎么起了不良之心，作奸犯科，连先帝也得罪了，才把他用了刑，送去，送去……

    龙氏听她支吾，好奇地问，“送去了哪里？”

    那宫女脸一红，说，“皇后娘娘金尊玉贵，那种地方是听也听不得的。先帝下令把那人关了几年，陛下登基后大赦天下，又把他放了出来。想来是陛下宅心仁厚，看到那人可怜，就把他接进宫里治伤。”

    龙氏听了稍稍安心，过了会儿，又疑惑道，“陛下念着旧情，那是很好的。但那人是他故交，我以前在天璇府待了几年，却也没听人提过。”

    那宫女说，“那人既然认识陛下，又是先帝下令惩处的钦犯，府里忌讳着不提，大概也是有的。只是奴婢心想，虽然陛下圣明仁德，赦免了那人的罪过，但他毕竟曾是个囚犯，两位小殿下要是常去那里，没什么事还好，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是谁也担当不起。再说，陛下既然不愿张扬这事，娘娘要是再去问，只怕也不好，所以刚才大胆打断娘娘的说话，还请娘娘恕罪。”

    龙氏说，“你说的有道理，我怎么会怪罪。以后叫人看着两位殿下，不许他们往那里去了。”这时一阵轻风吹过，花树轻轻摇动。龙氏走了小半个园子，也觉得疲累，就由宫女扶着，慢慢走了回去。

    眼看两人走远，旁边的矮树丛里却探出两个小脑瓜来，原来子忆子悦两个没走多远，就又悄悄地溜了回来，躲在这里偷听皇后和宫女说话。

    这时子悦眨了下眼睛，问子忆，“哥哥，她们刚才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子忆摇头说，“我也不懂。”他胆子大，又好玩，总是惦记着那院子里一大片郁郁青草，就提议说，“我们再去那里看看，好不好？那些草那么高，只要弯着腰，从外边就看不到了。”

    子悦却很怕再被思昭责罚，立刻说，“不好。父皇叫我们别去，母后也说别去，我们不要去了。听说大池子里养了鸭子，还有仙鹤，去那里好。”

    子忆说，“你这傻瓜，那不叫大池子，叫太微池”，一边掂量了下轻重，终于经不住子悦眼巴巴看着，说，“不去就不去，光是些破草，也没什么好看”，心想什么时候自己撇下了子悦一个儿过去。

    子悦听了大喜，两人嬉笑着跑开，小小的背影闪了几闪，就消失在一片花影树丛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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