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 言情小说 - 南乡子(H)在线阅读 - 第六十七章 当初

第六十七章 当初

    枕流在画舫呆了许久,山辛四处寻找,直至子时前后才找到。他冻了这几个时辰,已然有些不对劲,只满口嚷嚷着要找青青,山辛没法子,只好扶着去了四宜楼。

    四宜楼已然空荡荡。

    宫人全部撤去了小方外云伺候,虽还有从前的侍女下人在,但屋子里少了一位主人,唯余物是人非的凄凉落寞。枕流跌跌撞撞进了内室,合衣扑在榻上,抱着青娘惯常枕的枕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没过几个时辰,阖府便起了动静,一一照规矩穿戴了吉服恭立,恭送圣驾回銮。小方外云门前,太监持净鞭首先清路,一连九下,响彻云霄。

    四宜楼里,枕流皱着眉头醒来,一时有些懵然。他怔怔片刻,只觉胸膛内一处地方刺痛得厉害,挣扎着唤“来人”。

    山辛在外轻叩两下,道:“二爷,世子今日给您告了假,您不用出去恭送圣驾,再歇会儿吧......”

    “青青......青青呢?”枕流撑了身子坐起来,“陛下可说了回宫怎么安置她?”

    山辛面现难色,“这个......陛下没说,太夫人也不准人打听。再说了,那可是御前,就是奴才想打听,也打听不出来啊!”

    枕流脸涨得通红,昨日受的冻到此刻全然发作出来,腿脚发软,呼吸不畅。他好容易撑着床沿立起,下一瞬便踉跄着摔下来,胳膊扑过梳妆台,将几个匣子俱都甩在地下。

    内室叮咣哗啦一阵响,山辛耐不住跑进来,却见枕流对着个翻倒的匣子发怔。他望过去,便见里头两截血玉的断簪,半截剔透,半截上雕刻了满枝桃花,栩栩如生。

    他辨了两眼,骤然反应过来,颤巍巍道:“二爷......”

    枕流眼睛渐渐赤红,拳头握得咯吱作响,“谁干的......谁干的?!!”

    山辛被他眼中狠意所摄,倒退两步,结结巴巴道:“奴,奴才叫,叫,叫人来,来问问......”

    不一时,四宜楼上上下下服侍的俱都候在廊下,若雨拂云红胭几个常进屋伺候的更是跪在正堂,一一询问那血玉桃花簪。

    轮到红胭时,她缩着肩膀辩说:“不管我们的事,那是小姐那夜自己敲在桌沿上折断的。”

    枕流愣在当地,手握断簪说不出话来。山辛在一旁叱道:“胡说八道!这是二爷所赠,小姐从前常戴的,怎会自己折断?你不要为逃脱罪责就信口开河!”

    红胭急急说:“奴婢没有胡说。那夜、就是圣人老爷来的前一夜,小姐跟二爷说完话叫二爷走了,自己独个儿一人坐了许久,”摸着脑袋,绞尽了脑汁回想,“奴婢来劝小姐睡觉,小姐念了句诗,便把手里握着的簪子狠狠一掼,碰在桌沿上折了。”

    枕流手掌攥紧,长簪断裂处掐进掌心,流出鲜红的血液。

    “她念的什么?”

    红胭眨眨眼睛,说不上来,“什么好梦睡觉,绿窗莺啼的,奴婢没记得下来。”

    枕流浑身一震,“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啼晓。”双眼瞬间迸射无数光芒,明亮灼人,“是这句么?!”

    “对对对,”红胭猛点头,“就是这句,小姐念的就是这句!”

    话音没落枕流便向外急冲,山辛呆了两秒才跟着奔出,“哎呦我的爷,你披着点斗篷诶!”

    满眼的白雪,枕流心中却不似昨日那般冰凉,远处慢行的御驾步舆还可以看到高高飘扬的御旗,他更加快了脚步,身体的不适已全然抛诸脑后。

    ......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枕流笑出来,她心里是有我的......有我的!她一定是为扳倒袁望才去奉承陛下......我得加快速度了,把她要回来后,我必须要加快速度收网了!

    ......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莫要相逢好。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啼晓......她不是全然恨我的,不是......她那日说那样难听的话,只是以为我要弄死郑大郎才,才生气的......还有,还有在陛下面前,她要与我撇清,以此...以此来保护我,保护我啊......

    原本遥遥在望的御旗已近在眼前,枕流穿过叩拜的一群人,冲上去大喊:“青青......陛下,臣有话要说,陛下!你不能带走她,她是我的人,我的!陛下......”

    成国公与夫人许氏大吃一惊,跪立着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着吉服大妆的太夫人几乎要晕倒,手指颤颤指着枕流,口中嘶哑道:“拦下他,拦下这个孽畜......”

    枕鸿倏得起身,还没来得及拦护弟弟,便见期恪回身当胸一脚,将枕流踢翻在地。

    原是期恪远远听得动静,只疑是刺客惊扰圣驾,一出手便毫无留情,收腿之后才看得清楚,皱眉沉吟不语。

    枕鸿扶过枕流,见他口中喷呛一口鲜血,忙把住腕脉输入真气。枕流挣巴两下,脱开枕鸿向前,膝下一软面朝地倒下,便这样还要爬伏着往前,嘴里喃喃喊:“青青,我的青青......回来,回来......”

    期恪拧眉,回头望一眼前头的圣驾步舆,“世子,此时陛下还未惊,你......”

    “青青——!”

    枕流一嗓子吼出来,御撵旁的梁铨似有所动,瞧了两眼步舆,打发身边一个小太监过来问询。

    枕鸿半跪在地,眼看弟弟向前缓慢爬行,口中念念有词,正是“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啼晓”一句,顿时手脚僵硬,怔怔着动弹不得。

    期恪眉心一搐,打发了小太监,挥手示意两名禁军上前拦阻,自己回身上马,前往御撵旁伴驾。

    御旗飘扬,长长的御驾一径向前。枕流趴在地下,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脖子被两杆长枪交叉扣住,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瞧了那十六乘的步舆渐行渐远,载着心爱之人远去,进入高不可攀的红墙之内。

    心中仿似一块肉被生生剜去,痛不可遏,无能为力。

    ......

    圣驾回宫,成国公府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浑身火烫的枕流被抬往延慈堂,先由枕鸿输了不少真气,再由大夫把过脉,开了方子服下。

    待得第二日一早,太夫人叫了枕鸿过来,叮嘱了几句面圣时的应对,“昨日便没有惊动陛下,今日底下人报上去,陛下也该知道了。你千万要小心,话中需无意告知陛下,枕流昨日只不过发了失心疯,如今还昏着,别叫陛下对咱们心生猜忌......”

    见枕鸿只点头应诺,不发一语。太夫人顿了一顿,道:“鸿哥儿,祖母知道你是最不让人操心的。这几日,你做得很好。”

    做得很好?

    枕鸿心内苦笑,是指自己什么都没做吧。

    “祖母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如何......”

    许氏的声音从院子传来,“三儿,三儿!你别发疯了,你想叫咱们全家都去死不成!”

    太夫人皱皱眉,叫了许氏与枕流进来,叱问为何不休息,还要这般闹腾。枕流面色竟尔有了些许沧桑,叫嚣着称要去宣武门前敲鸣天鼓状告君上。

    枕鸿闭目长叹,颓颓不语。许氏捂着胸口倒在椅上,已然说不出话来。唯太夫人呵笑出声:“好能耐,好胆量!可这桩事在你祖母我这儿就过不去,有我活着一天,就不容你这般胡作非为!”

    “为什么!”枕流心中不平,“是他抢了我的人,是他仗势欺人,抢了我的人!我为何不能......”

    太夫人一杯热茶砸过去,“他是当今天子,皇帝陛下!你也敢他他的称呼,”默了默,太夫人深吸一口气,颓丧道:“枕流,只你不能。这世上谁都能去争取她,唯有你,最没有理由这样做。”

    “为什么!”枕流惊怒异常,几乎匪夷所思着叫,“为什么为什么!青青本来就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

    太夫人点点头,道:“好!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许氏满面哀求,“娘......”

    太夫人并不理会,盯着枕流,话却是对她说的,“今日不把话说清楚,他就不知道自己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孽!”

    太夫人问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不,如今已是四年前的事了。你可记得,四年前,我和你娘给你去信,说是给你瞧了一门婚事,已合过八字,只等着换庚帖、下小定了。”

    枕流模糊间觉出危险来,似是接下来的话会要了他的命,脑中闪过一丝亮光,顿时直着眼喃喃道:“难...难道......”

    “不错,”太夫人略带同情地望着他,“我瞧中的姑娘便出自金陵陆家,乃陆旭独女,是他人过中年才得来的掌上明珠,幼承庭训,知书识礼,经史学问半点不弱于男子。”

    枕流踉跄着退后两步,突然感到恐惧。

    太夫人并不可怜他,仍直直的、一字一顿道:“她姓陆,名青娘。”

    “是......同名么,”枕流咧了嘴强笑着,“这世上,同名的姑娘......可,可多得很......”

    太夫人半点儿自欺欺人的余地也不留给他,续道:“正是你千方百计、使尽了下作手段夺来的人!”

    怕枕流心不够疼似的,太夫人挑眉问道:“当初,你接了信,做了什么,自己可还记得?”

    当初......当初......

    当初,枕流刚满十八,在外头待了两年,初初的不适早没了,只觉自在没人管,撒了欢似的闹腾。

    那年他接信时,正跟郴州一个勾栏里的淸倌儿打得火热,只觉娶妻是天下第一厌烦之事,连连写了五六封信寄去金陵,称自己不愿娶妻。

    那淸倌儿见他烦恼,便献计道:“爷跟自家人闹腾管什么用,不如釜底抽薪,叫那女方家里知难而退!”他眼睛一亮,连赞此招妙绝,搂着亲做一团,被翻红浪一整夜。

    待到第二日,亲写了首淫诗,在底下署了名,随着给母亲祖母的家信一起寄去金陵陆府,又指了亲信叫把那诗给了陆家的人。

    那淸倌儿瞧了他写的淫诗,吃吃笑将起来,戳着他胸口调笑:“爷真下得了手,对着个闺阁之秀写这样露骨的玩意儿,日后若见着了人,心里还不知悔成什么样儿呢!到时候日日夜夜都离不得,岂不要叫少奶奶罚跪搓衣板了!”

    他将笔一抛,搂了人在怀里,“管她什么样儿的天仙儿,爷如今离不得的可是你这小东西!”说罢压在书案上就行起事来。

    这么一来,娶妻之事自然黄了。待他离开郴州时,还为那淸倌儿赎了身,置办了一处小宅院,送了无数的金玉头面。

    想到此处,枕流不由抽着嘴角哼笑两下,笑里无限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见他回神,太夫人冷笑道:“若当年婚事可成,你自有了娇妻在侧,红袖添香,我也得了可心的孙媳妇儿!莫说家中那不成器的子弟,便如今皇帝见了,即是起了心思,碍着强抢臣妻的不贤名声,他也动不得青娘一丝儿头发!”

    “可你自己作死啊!”太夫人指着枕流怒骂,“写着信跟你娘闹腾不肯娶妻便罢,你还写了歪诗寄去陆府!你活生生作没了这段姻缘,你来怨谁!”

    一双眼看住自小娇惯养大的幺孙儿,太夫人叹道:“如今世事变幻,你从前种种作孽,害得她由妻贬妓,这回事我便不提,”深叹一口气,继而喝骂,“可今日是皇上!是陛下!是天子!亲携了她入宫!你若想叫这江府满门陪你死,你便去闹!”

    石嬷嬷赶忙上前,抚胸拍背给太夫人顺气,嘴里劝着,“哥儿还小,您好好说,他再没有不听的,您勿动气、勿动气。”

    太夫人喘了两声,闭了闭眼,沉声道:“你若执意要去,我也不拦你,只当是我们这些人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拿命赔你罢了。只一桩事,我要问个清楚:你此去宣武门击鸣天鼓状告君上,用的可是什么名头?”

    太夫人言词如刀,刀刀扎进枕流心窝,“当今陛下,他是抢了你的妻,还是你的妾?”

    “你若说不清楚,我老婆子便豁出命去也要拦你一拦,免得这满府上下三百余口,为了个你舍不下的妓子送命!”

    “她不是!”枕流涨红了眼睛,梗着脖子冲上前,大声喝道:“她不是!不是!不是!”

    连那个字都不忍说出,加诸于她身上。

    “三儿!”许氏吓了一跳,拦在枕流身前,“你要做甚!你敢对祖母不敬!”

    “是啊,她本不是,”太夫人不惊不怒,只微微笑着,望着枕流,“可拜你所赐,她便是了。”

    顿一顿,又道:“包括如今入宫,侍奉君上,可全是你的功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