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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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焦家的人回绝了。”戈缇走近时瑟,双手往桌面一撑,盯着他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时瑟淡淡一笑,说:“除了你哥哥,还能有谁?他自己被挡在外头,可不得找人来确认你的情况。我要是连这都拦着,他会作何感想?” 戈缇哦了一声,以示理解。一想到有可能发生的局面,他就头疼不已,心中亦有一丝郁闷,无奈地说道:“带着梦魇骑兵强闯监察厅的事,他不是干不出来。” 至于安泽荒会把焦洛塞过来,戈缇也不觉得太惊讶。 他与那位兄长有着共同的父亲,二人的父系和焦家一样,同属于赤金名门的附庸。这些家族之间互有利益勾结,或临时结盟,或彼此竞争,早已形成一道庞大、复杂而又排外的铁幕。 而戈家,原本只能算是殷实有余、根基不足。直至戈幕来被嘉利那位重权在握的大小姐选为第一任伴侣——本质则是合格的借种对象,整支族系才借姻亲之势迈向更高位。 顺带一提,从卡丽妲的角度出发,这个男人的亡妻与长子并非是减分项。前者本身就是一名无比忠诚且为禁庭牺牲的青铜精英,而后者在成为她的继子之后,便等如是留给自己血裔的天然助力。 除此之外,戈幕来的年纪、外貌、气度和相比于其他所谓的俊才要讨喜得多的性格,也勉强达到了她的标准,至于对方靠自身努力所达到的高度,则并不被她放在眼里。 赤金名门麾下的附庸家族不在少数,其中佼佼者可被称为领主世家。他们的内部绝对算不上团结,但对中下层平民而言,俨然是难以撼动的山岳。 时至今日,戈家虽然与领主世家还有一定差距,但已与旧有的附庸势力完全同化,成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只要得了赤金名门的青睐,哪怕是一介黑铁,也可在朝夕之间平步青云。而引起了赤金名门的不满,纵使是经营数年的领主世家,也会以无可挽回之势堕入深渊。 这是禁庭公认的至理。 不得不说,安泽荒此次甄选的人恰到好处。论起医术、家世和派系立场,焦洛都显得无可挑剔。但在某些时候,忠直和僭越,往往仅有一线之隔,在处理这方面的问题时,安泽荒委实不够谨慎。 可话说回来,安泽荒和时瑟交恶已久,本就不太在乎细枝末节,迂回婉转更不是他的作风。 在过去,时瑟和戈缇的互动仅限于常有往来,远未培养出超乎友谊的羁绊时,就已经触动了这把锋锐之刃的神经,早早地将时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而今两者多了情人这层更亲厚、更密切,危险指数呈飙升态势的关系,他对时瑟的视感自是愈加恶劣,几乎视如敌寇。 而焦家的人也够胆,戈缇想。为了一个挤到他跟前的机会,连监察厅这等隐秘机关都敢冒进,也不怕被人挖坑设计,平白折在里面。 众所周知,一名外人进入监察厅,纵使持有正当名义,滞留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出变故。在这里,最不缺少的就是恶意与狩猎的目光。 因此,不论对焦家的套路是否感冒,他都选择驱逐了事。 在离开前对焦洛的提醒,也是防止其大意被人做文章。 赤金名门的基因血脉和病理数据,绝不能以任何理由外泄。焦洛沾手了此事,但凡被挑出一丝疏漏,都足以构成致命的指控。 如若操作得狠些,别说焦家,就连安泽荒都得负有连带责任。无论在明在暗,这帮家伙内斗的架势,不止一次使人大开眼界。 时瑟叹了口气,拉起戈缇的手,温暖的指腹轻搭在他的手背上,细致而柔缓地摩挲着,说:“虽说你没什么大碍,可还是该注意一些。眼下伤还没好全,你好歹收敛点,若硬把自己折腾出毛病,我可不会再替你遮掩了。” 戈缇想象了一下消息公开后,打着探望名义蜂拥而至、堪称群魔乱舞的人群,顿时有了种想要跳窗的冲动。 他抽回一只手,反拍了回去:“我没这么虚弱!”旋即又补充了句,“再说了,有你在,我哪会有后顾之忧?” 时瑟根本不吃他这套,“再这样,你还是躺在病床上养着吧。” 戈缇满身张扬的气焰一消,紧跟着又不以为然地哼了声,空出来的手探向桌边,那里摆着一台复古留声机。 硕大的喇叭雕工精美,犹若一枝盛放的水晶兰。在那钟形花筒的边缘则攀附着一只幽光蜘蛛,清澈、空灵而且带着难以形容的扭曲感。 他正要启动开关,却忽又顿住,视线挪向另一侧,定在资料柜上方。他从中拿出一份情报,凝神看了一会,神色间浮上讶然。 当着此间主人的面,戈缇大大咧咧地坐上桌台,舒坦又放肆地舒展了一遍四肢,然后两条长腿交叉相叠,宽松的裤脚下露出骨肉匀称、曲线健美的小腿。 他侧过身来,以一种慵懒又轻盈的姿态,低头望着时瑟,“你还在查那件事?有意义吗?” 这份情报,正是截取自时瑟从情报署带出的档案文件。 时瑟注视着他,以沉静而平缓的口吻道:“这桩陈年旧案,还没有尘埃落定。你早已知悉,这当中有联合会的手笔,但他们这一系列的布置,仅仅是为了报复和羞辱禁庭吗?他们尚有后招,在敌人亮牌之前,纵使已过了七年,我们也不可掉以轻心。另外有必要告知你的是,你那位救命恩人,他与当年那起血案确无直接关联,可他碰巧救了你,又是那等出身,势必会被联合会设计到局中,只是还未实现更大价值,就已暴露在管理局的监察下。” 戈缇相信时瑟绝不是无的放矢。 昔日,情报署署长在审理这一事件时,将此案定性为联合会中的新派借流民之手所采取的恶性复仇事件。为了将三个孩子成功引出禁庭,他们甚至废弃了数条隐藏多年的暗线,而在此后数年间,他们也未曾停止过对名门族裔的袭击。 但那个流亡组织的内部亦非铁板一块。若那场绑架的背后还有其他派系的人参与,且至今不曾浮出水面,那么他们的终极目的,必然比新派更为恶毒和深远。 戈缇静默了片刻,轻轻一叹,道:“我还想装糊涂,你都不给我这个机会。”他顿了顿,眉宇间透出些许不易觉察的疲惫,“……你发现了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 “再等等,等那些人跳出来,你自会看清他们的真实图谋。”时瑟的语声柔和且低沉,却并未给出明确的应答。 在为少年排除风险与隐患之时,不管是出于保护欲还是行动需要,时瑟都不会让他涉入太深。 对此戈缇理解也接受,在许多时候,更因此而感到轻松。 然而无法否认,此次人事正戳中他的心结,时瑟却宁可踩着他的容忍底线来谋事,也不肯退让半步。 先是引他自揭创口,探出当年隐秘,再是出尔反尔,激他赌气而去,其后更是未有出面,却授意手下将他狠耍了一通!到现下又是一副看似温言相劝,实则不留余地的态度—— 几相叠加之下,戈缇再怎么心大,也难免少了几分坦然。 他又不是时瑟的那帮政敌,何至于被如此设计?! 两人都不是简单纯粹的性格,更不是简单纯粹的身份,诸如此类的事再来几回,他们的关系哪还能一如既往?待至裂痕大到无可挽回,又会有多少人为此额手相庆? 每每思及此节,戈缇胸中便有一股难以言明的躁郁。无论如何,与时瑟反目,都是他极力想要避免的后果。 若把秩序管理局比作撑起整座禁庭的参天巨木,那么在它的每一条根须、每一丛枝叶间,流淌着的绝非公正、荣耀或者光明道义,而是充满了黑浊的罪恶和脏污的毒血! 倘如只身为戈家次子,戈缇尚有望最大限度地远离内外斗争,但他亦是烈焰羌鹫最贵重的血裔,越是接近成年,面临的考验越是险峻。 贪婪、引诱、攀附、利用; 嫉恨、恐惧、憎恶……杀机! 他被强加的光环有多么令人垂涎,就有多么引人仇视。 不论在敌方阵营还是在自己人中,戈缇都几乎看不到一点纯净柔软的心意。 可只要有眼前这个人在,他至少能暂且任性地只做自己,不必为了回击恶意,不必为了获得安宁,而不得不受血腥侵染、遭权力腐蚀,终至一日堕落得面目全非。 在时瑟始终平淡柔和的目光凝注下,戈缇心气渐渐宁定,终是回以一个灿烂笑容,未再寻根究底。他上身略微前倾,稍显孩子气地抵着恋人的额头,轻快又柔软地说:“好,我等着。” 他正要从桌上溜下去,时瑟双手忽然伸到少年腋下,举臂上托,将人轻松而牢稳地抱下来,随后放到膝头。 戈缇眨了眨眼,忽地一个扭身,提膝转向,跨坐在时瑟那包裹在灰黑色修直长裤下的双腿上。他双手十指虚搭着恋人的胳臂,同时腰杆挺得笔直,有着贵族骑士策马时的优雅与骄傲。 戈缇与时瑟那双常人不敢直视的眼瞳对视着,忽地又放松身躯,重心偏移,宛如一只收翅落下的归巢之鸟,轻飘飘地向他怀中靠去。 只是他仿佛忘了支撑双方体重的仅是一张高背椅,而非可以肆意折腾的沙发卧床,行至中途,临时转变了主意,腰腿背部肌肉蓦然绷起,恶作剧似的携着冲力一扑! 这一下扑击既快且猛,糅合了格斗技的狂烈刚劲与诡幻多变,如果坐在对面的人体质实力稍差一线,都要承担肋骨当场断裂的风险。即使换作军中的那些武道高手,只要未能及时遏止少年的冲势,两人也准保会一块摔飞出去。 而现在,面对这些的却是时瑟,自然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他轻而易举地抵住了这个实际上战技卓绝,但在外界看来仅有半吊子水准的嘉利大少爷。 不过这种危险举动,也只有戈缇才干得出来。 在时瑟那具修长结实、拥有完美比例的躯体下,隐藏着的绝不止是磅礴的力量和超凡技艺。只不过在面对戈缇时,他的本能防御总是形同虚设,这也是少年有恃无恐的根源。 时瑟的手掌顺着戈缇的脊背线条往下滑落,探入病号服松垮的下摆,温热的指掌以舒缓且让人放松的力度摩挲着他细滑紧致的肌肤,随即不轻不重地一捏! 戈缇冷不防地打了个激灵,腰臀间被触碰的部位骤起一阵酸软,沿着复杂而灵敏的感知神经传入脑海……仿如被无形的震波穿透了要害,仅在一瞬间,他就在一股奇异力量的作用下损耗了大半体力。 “小心,还想再伤一次吗?” 很显然,时瑟只是想让他稍微安分一点。但是戈缇熟知恋人的习惯,假如自己再作死胡来,对方不会介意夺走他的全部行动力。 戈缇眼神微微飘忽,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反正你会接住我的。” “对外装得不擅武技,却对我动真格的。”时瑟点了点他的腰线,低柔的声线中带着点责备之意,“我就是拿来这么用的?” “天哪,你居然也会表达不满了?”戈缇故作惊讶。 他不怀好意地伸出一双爪子,起初漫不经心地理了理时瑟的衣领,转而又随手揉搓了一番,将平整工致的领口弄出不少褶皱。看起来就像已经与人有过了暧昧的纠缠一样。 时瑟无甚意见,安定地靠着高耸而弯曲的椅背随他摆弄,但是在戈缇扯开他的外套,又试图对内衬衣物下手时,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他臀上落下一记轻拍,以示停止。 相对于更为血气方刚容易躁动的少年,这位监察总长似乎从来都是一副性冷淡的画风。如同永远遵循着程序指令运行的机械,不会失控,不会爆发,内敛自持而又单调枯燥,但这却更让人有种想要点燃的欲望。 兴许是吹了许久的风,戈缇终于感到了不堪寒冷,又或是病中特有的脆弱,使他在这一刻突然极度依赖恋人的体温,又向时瑟凑近了几分,完全依附在他身上。 “你是又忙了一整夜吗?”戈缇贴在时瑟耳边,温软的唇瓣来回磨蹭,说:“你早不是一介白身了,何必还事事亲力亲为。是时候该歇息了……不如我们先去冲个澡吧!” 戈缇颇有兴致地提议着,左手还鬼鬼祟祟地朝时瑟下腹探去,可惜还未偷袭成功,就被攫住手腕扭到了背后。与此同时,他的心口骤然被一缕冰寒而又沛然的气息锁定,再也动弹不得,浑身升腾起一种血流都被封死的战栗感! 戈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弄得有些发懵。 ……要拒绝也不至于这么搞吧?不行就不行,这莫名其妙的反应,简直跟遇到了天敌一样过激。 戈缇刚有点生气,旋即讶异地回过味来,这份感觉,与时瑟往日在训练场中给他指点战技时十分相似。 来自“禁庭之眼”的独家指导,最显着的特点,即是既有无以伦比的高效,却又从来不会损伤他分毫。这是与传统作训模式最大的区别——换作任何一位军校教官,想要收割理想的果实,都必然伴随着激烈的碰撞、伤痛和流血。 前后二者的差别,实则象征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 那是令凡人迷茫、令天才绝望的实力差距。 少年越是深入修习,越是能体会到执教者的深不可测,以及那种无可描绘的、扭曲常识的恐怖。 若是那些军校出身的学员,必定会选择迎接教官的高压锤炼,自此或突飞猛进,或稳定逐步地成长,及至击败对手,超越目标。他们宁可在不间断的狂风骤雨中挂彩与反击,也绝不愿面对如此温和而细致、让人毛骨悚然的照顾。 他们更不会愿意看到,当自身披荆斩棘到终点之刻,在此生武道尽头,仍旧伫立着一座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那将是最浓烈的阴影,最深沉的打击。 好在戈缇也非常人,早已欣然接受,且习以为常。 而戈缇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不同待遇,绝不只是因为名门血裔的特殊地位,更是由于时瑟对他所抱有的那种近乎病态的保护欲。 但与往日训练时不同的是,此刻在寂静而略显沉郁的氛围中,突然响起了一记冰冷、深沉而又巨大的心跳! 戈缇双眼瞳孔微缩,惊愕地环顾一周,继而又将目光落回时瑟的胸膛。他的视野在清晰和迷蒙之间不住切换,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已摆脱了束缚,只觉脊背直窜起一股恶寒。 在方才的一刹那,戈缇非但听到了那记理论上不该存在的心音,而且还产生了某种诡诞离奇的幻觉。 他几乎要怀疑是否脑损伤的后遗症再度发作,脑海中才会回荡起一系列古怪、恐怖且又无以名状的声响——仿佛在这片陡然间变得幽深昏暗的空间里,潜藏着无数肉眼不可见的无形之体。 它们在阴影的夹缝间游动、呼吸和低语,窥伺着现世一侧的智慧生命;它们也在精神与心灵的裂隙间扩张进出,构筑着死寂、阴森而又萦绕着狂乱气息的巢穴。 那盛大的幻象,如烙印般在一瞬间被投射在意识深处,不论睁眼闭眼,都无从逃避。 如若他的精神再稍微脆弱一点,必将被无穷放大的恐惧所操控,直至幻视幻听自行消散,才会有一线归返人世的可能。 戈缇眸中掠过骇然,可还算镇定,他想到了关于时瑟的某个秘密,抬手放在对方心口,轻而慎重地问:“是……要苏醒了吗?” 少年的感知尚未完全回复正常,在他当下的视野里,时瑟的肌体内竟浮现出一缕缕暗金色细线,犹如繁复的图腾蜿蜒缠绕,并以狰狞的态势涌向全身,明灭不定,源头则指向心脏中枢。 而在这透着神圣与邪恶美感的异象下,时瑟的身影却隐隐显得有些不真实,如同被抽去了生机,正一点一滴地褪去色彩!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温暖、剔透、宁定,凝聚着永不褪色的琥珀光辉,才使戈缇不至于坠入梦魇的冰渊。 时瑟的神情全无异样,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封印还很牢固,我保证,它不会被激活的。” “那刚刚……是怎么回事?” “只是脉动而已,正常现象。” 戈缇稳住心神,缓缓道:“我身为局外人,尚且受到不小冲击,何况你这个寄主呢?” 时瑟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我的灵魂经受过轮回世界的淬炼,又有神性契约傍身,怎可能像凡人一样脆弱?若这点抗性都没有,我早就发疯了。‘源核’的本质虽然可怕,但毕竟只是一枚胚种,还不会威胁到我。” 戈缇稍稍放下悬起的心,早先的一点旖旎兴致则已烟消云散,只想静静依偎在时瑟怀抱中,确认他的存在与安好。 戈缇将头靠在时瑟的胸口,闭上眼睛,希望倾听真正属于恋人的心跳。然而许是精神紧张的缘故,他只听清了自己的心脉搏动,洋溢着年轻而健康的活力,却又透着明显的不安。 “我觉得……你好像没有告诉我实情。” 时瑟却在这时抱起了他,大步向浴室行去。 戈缇一怔,随即双臂一张,不松不紧地环在时瑟的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