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争从痛苦与对痛苦的忍耐里获得一种秘密的满足(彩蛋:凌攻和汲月的采访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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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的阴影又一次浮现心头,蛰伏了数十年的胸器从心脏内费劲地钻出来,爬进血管里,不时冒出尖来贪婪地啃噬身体里的血肉。它化作幻象,成为声音,将水无争所见的所听的全都改写。他感到一向冰冷的身体发起热,但这并非他渴望的热度,他又感到一股冲动、一股欲望,即将彻底破开冰封,占据他的身体与大脑。 那已不是他从前听到的单一的声音,千百个男女老幼嘶哑清脆高亢低沉的声音交杂错落地对他说些什么,像蛇蚁在吸食他的脑髓,炽热的火在灼烧他的心胸,令他躁动,令他痛苦,令他愤怒。他意识到它比从前更加可怕和强大,他绝不、绝不能…… 不能怎样? 水无争茫然地瞪着眼睛,凌却看见他脸色涨红,青筋暴出,那张一贯顺眼和亲切的脸庞在一瞬间扭曲狰狞得简直可怕!细细的血线从水无争的七窍流出来,凌却骇然地一把扶住他:“无争!” 水无争看起来想张开嘴唇,却做不到。他的嘴唇翕动着,依然抿成一条线。凌却不愿耽搁下去,他把他扶起来,想要出门为他寻个大夫,水无争猛然擒住他的衣袖,五指扭曲着咯咯作响,就像个中毒垂死的人。凌却看着他脸上不断滴落的血液,内心的恐惧早已攀到巅峰。他想要抽身为水无争找个大夫,可是一起身就被拉住,一开口也被捂住嘴唇,水无争依然发不出声音,只是剧烈的战栗着,这短短的一刹那成了凌却今生最难熬的光景。他从未如此无所适从,看见最亲密的好友在他眼前如此凄怆和痛苦,他却什么也做不到,也读不懂对方的诉求。他就那么愣了一会儿,然后只能像个无措的稚子,徒劳地伸出手去抹掉水无争脸上和耳朵里渗出的血。这也是完全没用的——他的指腹将它们抹开,立时,水无争整张脸都覆上了杂乱的血痕。 可正是这个动作,奇异地短暂地抚慰了水无争。 他终于能分开嘴唇说出话来,他一字一顿道:“请费先生开洗剑池。” 剑术见长的灵修都辟有一方洗剑池,越是名家的剑越需至寒的池水。凌却一听,已知水无争大约血气逆行走火入魔,需至寒的外力辅助,连忙唤来人,简单讲了水无争血气逆行的情状,央其去请费闻开剑池。 他自己则问了剑池方位,拿外衫将水无争裹住,一路疾行先往剑池去了。 留春山庄占地极广,等凌却到达时,剑池果然已开。森寒之气从池中翻覆而上,池边的长青乔木俱结着重重的霜。水无争待凌却将己放下,回绝了他再搭手帮忙,自己一步步踩着结冰的石面,直到踩进冰冷的池水里。 赤裸的身体被池水完全淹没,他倚着池中的立石,对立在岸上的凌却道:“我在这里休息片刻就好,劳你奔波,再帮我取一套干净衣物来吧。” 凌却微一迟疑,目光细细打量水无争——好友的脸色已恢复了从前的白皙,流血症状完全止住。他将脸在池水中浸过以后,那些驳杂的血痕也都消失了,形容如初,神色也是寻常的平静。 他有心速去速回,叫水无争在这里少受些罪,这么一瞧之后,便颔首允了,温声道:“我很快回来。”他想了想,拨开池边一方石头上的霜雪,将刚刚披在水无争身上的外袍叠在上头:“若是在里头呆得难受就先上来,将就披一会儿这个。”水无争望他一眼,深黑瞳仁中隐隐有微光浮动,竟微微笑了:“我省得。” 凌却便飞纵着消失在剑池园中。他并不知,便在他消失的一瞬,水无争卸下那一股劲儿,煞时剑池冰冷的寒气全数漫上来,将他整个人冻成了一根霜柱。霜柱从立石上滑下来,跌进池水里去了。 水无争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此刻所经历之事,他已经历过数十次,早已不会为冻僵的痛苦而麻痹了。他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逃逸入霜层汇入剑池,深碧苍然的剑池吸取了那一丝热气,并不起半缕波澜。 这种冷如此真实刺骨,使得被冻在霜层中的时间再长也没有习惯与麻木的时候。水无争寂寂忍受着、煎熬着,霜粒在他不设防备的皮肤上刮擦,冰池透过气孔钻进来断绝了每一点缝隙。他的皮肤迅速因寒冷的刺激发红、发紫继而发青,血流渐渐地迟缓,而寒冷已经从皮肤沁入骨血,流进心脉,再没有排遣的一日。 每当此时,水无争便会试图去想想那些难得的好时候。 最初的记忆是模糊的,他能清楚记事时已经在凌家了。看门爷爷是个不修灵的普通老人,水无争被告知自己是他的孙子。仆从的后代也是仆从,水无争刚有了力气就在凌家帮佣,后厨和洒扫的活稍微轻省一些,只不过他总弄得自己一身灰,很不舒服,回来就要费许多水洗澡,把自己重新拾掇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也这样干干净净地上工去,然后又灰扑扑地回到和爷爷那小小的门房里。 就算他过着如此普通的生活,闲言碎语也未放过他。 水无争不止一次听见后厨的人在背地里议论他,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偷偷地称呼他小少爷。那不是个戴着什么赞美意思的称呼,他们叫这三个字的时候是揶揄的,近至鄙视的。他们笑他装相,把自己当做凌家的贵少爷。实际呢,“家主根本不认他。他定是谢远春那不知廉耻的败类在魔界生的私生子。”“就算是家主的种又如何,谢远春和魔族媾和的事天下皆知,他给家主生的孩子岂能入族谱呢?家主肯收留他住下已是仁慈。”“取名叫无争,那便是要他别抱任何非分之想的意思了。” 水无争难受很久,干活都惫懒了,他不愿和那些嚼他舌根的人混在一起。夜里爷爷罚他,他到底是个小孩子,忍不住将那些闲言碎语全拿来质问爷爷。爷爷拿着笤帚为难很久,最后只说:“你并非家主的儿子,那些都是谣传。你命里是凌家下人,无论怎样,都要干活的。”水无争委屈极了,一个人躲在小屋里哭了很久,他从小没有出过凌家的门,但后厨不只他一个小孩,他见过马夫与他的小孩,厨娘与她的小孩,他们比他更淘气更贪玩,一边被爹娘嫌弃,一边却也有爹娘的怀抱。独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惩罚和训斥。 第二天他没有洗脸,肿着两个眼睛去干活。那天他拎了大桶泔水去找泔水车的路上,突然想起那些细碎的议论,他忍不住想去再见一见凌家的家主——十几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非常罕有,在对方面前他总低着头,有些想不起对方的样子。他想偷偷看上凌家主一眼,他们相像吗?他究竟是不是这个人的儿子?他很聪颖,凌家山庄路途弯弯绕,他依然寻到了凌家主在的地方。一个满身清香的女子陪在家主身边,看见了满身臭味的他,讶然道:“凌大哥,修灵之人于五谷无欲,怎么你家里还有这样埋汰人的活计?” 家主面色一暗:“家中岂会人人修灵,仆从大多是普通人,五谷杂粮总是要的。” 水无争听出他的嫌恶,在原地默然无语,他觉着对方与自己没有半点相似处,对自己原先生出的期望便觉十分好笑。女子便走过来,并不嫌他肮脏,抽出手帕来将他脸和手擦净,然后惊叹道:“好漂亮的孩子!这真是你家的小孩?”言下之意,凌家生不出这样钟灵毓秀的孩子了。 凌家主看了他一眼,又一眼,沉默一会儿才道:“他是那年……小谢托我照顾的孩子。” 女子漂亮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继而惊讶成了追怀,追怀又带上责怪。只是当时水无争俱没看懂,他只知道她的眼光忽然变得很……很亲近,像厨娘看她的儿子玩耍才有的表情,但又有些微妙的不同,他说不出来。她对凌家主道:“他让你照顾,你就这样照顾吗?” 凌家主又沉默了,片刻后道:“这孩子是魔族的后嗣。” 尽管如此,水无争的日子从那天以后就不同了。女子几日后就成了凌夫人,把他带在身边亲手教养。水无争渐渐识字明礼,懂得了修灵为何物,当然也知道了魔族为何物。他一直都记得凌家主那句“这孩子是魔族的后嗣”。书中对魔族的描写令他惊惧,传闻魔族出处,血流成河,赤地千里。他们凶残、嗜杀,钟爱虐杀人牲,获得血腥的快感。水无争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里就流着这样的血。当凌夫人教他时,他越觉得亲近就越害怕,怕自己变成书中的怪物,反过来伤害这个家中的人。 凌夫人怀孕临盆的时候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魔血发作。对自己的厌恶,对生命的疑虑,对这个“母亲”会被另一个人夺走的焦灼和嫉妒,这一切负面的情绪炙烤着年幼的水无争,魔血吞噬了他的意志,他像传闻中的魔族一样驱使起了身体里的力量…… 幸而他还小,也从没有一个成年的魔族真正教导过他,凌家主很快制伏了他。 他没有被一掌击毙,因为他毕竟是谢远春托付给凌家的孩子。 他被关了起来,直到凌夫人分娩。然后凌家主打开门,放他出来,带着他一步步走到凌夫人的榻前。她的枕边有一个粉嫩嫩的新生命,脆弱幼小,毛发稀疏,手指脚丫都短短的,小小的。那孩子半睁着眼睛打盹儿,看见他过来时,却睁开了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然后没牙的小嘴咧了一下,像是一个笑。 那孩子就是凌却。 凌却的出生并没有夺走水无争命中唯一的一段亲情,反而使他增添了一个情感的维系。最初他看着凌却长大,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然后凌却飞快地长大起来,他们一起学文。水无争被禁止动武,在凌却习剑修灵的时候,他依然在书屋里看书。说不清那对弟弟一样的情感什么时候变了质,总之在两人长成以后,不明水无争身份真相的人几乎踩平了凌家的门槛,水无争却只想像原来一样日日陪在凌却身边。 水无争心知凌却的父亲不会允许他存有什么非分之想。凌家纯正的灵修血脉不可能掺入一点点魔族的血,哪怕这个魔族的后嗣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甚至在修习医术。因此,在发觉动心的同一时刻,水无争已决意将一切情感深埋心底。这股隐忍克制,让他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不可接近。 最初的那段时间是水无争成年以后最难熬的时日。很久没再发作的魔血隐隐有再度冒头的迹象,水无争知道这是他内心的不甘与对命运、血统的无可奈何在作祟。这回为克制卷土重来的魔血,水无争做了一件事——他翻了许多医药典籍,从一位素有交谊的信友那里乞来了对方种植的珍稀灵植,拿它们入药炼成了一丸药。 这是一丸毒药,寒毒。 未来升灵界最隐秘的神医平生所做的第一味药竟是毒药,而他下毒的对象竟就是他自己。 水无争自此终年手脚冰冷,天寒时节,心肺起伏都吃力,呼吸都不畅通。每到秋冬夜晚,肆虐的寒毒让他终夜难眠,稍有动静就会转醒,然后枯坐一夜。水无争日复日夜复夜地禁受着这种痛苦,从痛苦与对痛苦的忍耐里获得一种秘密的满足。他经常坐在床榻上望着窗外孤月落下,初阳渐起,看着一个夜晚过去,自己又捱过一回,便想道,他毕竟没有辜负。 那个只出现在传闻里的谢远春把他从魔界带了出来。 凌家主对魔族深恶痛绝,却依然收养了他,怕他走上歧途,因而待他严苛。 凌夫人将他视作亲子,抚养他,教导他。 还有视他如手足,以他为挚友的凌却。 他不能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能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失望。水无争不知自己若在魔族长大会怎样,但他在人间成长,喜欢这里,喜欢不见血腥的地方,他喜欢安宁,不喜欢杀戮,他已经长成了这样的一个人,便不会再回头走另一条路,因此便不能输给天生的血脉。 有时亦很挣扎,往往是在看着凌却的时候,知道凌却心慕谢筝时尤其如此。水无争难免会想,宿命令他爱而无望,恨又不能,魔族一生千年之数,他就要这样在爱恨不得之间度过,不可有所求,不可有所望。但等到天性血脉隐隐动作,勾连寒毒屡屡发作,水无争又会清醒过来,泡进剑池里便是那时候想出的主意,这是一个能立刻起效的方法,只不过稍难熬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