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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T大医学院有一只猫猫,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出现在教室里上课。猫猫长得漂亮,雪白纯粹的毛发,蓝绿异瞳的眼睛,以及脖子上看起来咬不坏的小金牌,不过上面并没有写主人的名字,亦或是它的名字。 起初系里的女生们害怕它挠人,后来因为它总是乖巧地坐在最后一排,心情好的情况之下甚至可以随便撸,大家逐渐把它当作了教室里必需的一员。 一个学期过后,猫猫竟然跟着同学参加了期末考试。期末考试都是选择题,猫猫没有能写的笔,就拿爪爪和肉垫在选项上打勾。 老师没见过这种事,觉得很有意思,就顺手改了一下猫猫做的卷子,一百五十道选择题竟然只错了十四道,这如果进系统排名,全系前5%完全没有问题。 这些逃课和上课睡觉玩手机的同学简直不如一只来听课的猫,分明这里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 说起来,医学院今年有一个学生没来报道,大概又是同时申了国外本科和参加国内高考,并把后者作为保底,叫林什么来着。 二. T大数学与统计学院有一个脸盲,脸盲到一个学期过去了,还没记住自己室友的脸。记性也不太好,经常忘记别人的名字,不过在学习上却是过目不忘,所以成绩很好。 脸盲长得好性格好,身材高挑,变成脸盲据说是因为高考完的暑假出了车祸,脑中某个部位受了刺激,很多记忆莫名消失。这并不影响同学们喜欢他。 脸盲很讨厌猫,讨厌到看到一根猫毛都会逃跑的地步。但是室友很喜欢猫,一听说医学院那只像是成精的猫,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定要拉着脸盲去蹭课。 “易xy,不摸它,我绝对不带你去摸它,去看看吧!” 死缠烂打之下,他妥协了。 三. 脸盲去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猫在教室的第一排,和其他人共着教科书。 他描述不出来那种感觉,古怪离奇,又透着理所当然。更重要的,他对一只猫的背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熟悉感。讨厌不起来,也不想跑,而是想去看看它的正面。 所以脸盲趁着大课间的时候走了过去,室友完全没拉住他。脸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到那双异瞳的瞬间,眼泪就夺眶而出,心口几阵紧缩的痛苦。 “同学,我知道你很震惊,但也不用感动哭吧?” “他可能是对动物的毛发过敏,不然眼睛那么红。” …… 脸盲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向猫颤抖着伸出手,在它的头上揉了两下,问了一句听起来很蠢的话:“你认识我吗?” 猫在他面前露出柔软的肚肚,边打滚边叫了一声。 “那你有主人吗?” 喵喵,两声。 “一会儿放学了,跟我走好不好?” 喵。 教室里沸腾了。不是没人想过把猫猫带回家,但它从来没有听过话,也从不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肚子。 下课铃敲完后,猫猫乖巧地跳进脸盲的怀里,用粉色的肉垫扒拉他。 “所以你不是不喜欢猫,是不喜欢长得不够漂亮的猫?”室友想捏猫猫的肉垫,被它突然亮出的爪子吓了一跳,“行吧,它也不喜欢长得不够漂亮的人,你们如出一辙天生一对。” 四. 寝室里多了一名成员,四名男子都很高兴。在经过手忙脚乱的采购之后,脸盲和室友们在阳台上给猫猫搭了一个无比豪华的猫窝。 “它叫什么啊?”室友问脸盲。 脸盲刚想摇头说没想过,有个名字就脱口而出:“林ae。” “啊?这么正式的名字,叫起来多不方便。”室友刚想建议他换一个,猫猫竟然就应了新名字一声。 “额,林ae?” “喵。” “易xy,你跟它不会是那种,那种前世续缘之类的吧?” “不是。” 脸盲看着舔牛奶的猫猫发呆,头有些疼。 他不认识叫林ae的人,也或者是曾经认识,但后来忘了,但他在B市生活了十多年,按理说应该会经常碰到同学,如果这个人还在B市,不知道遇见的时候还能不能想起来。 五. 猫猫似乎不喜欢在自己的窝里睡。 脸盲早上睁眼时,发现猫猫在他身边趴着,正百无聊赖地玩自己的爪爪。 “窝不舒服吗?”脸盲揉着它的肚肚,小声问。 “喵喵。” “我这里更舒服?” “喵。” 他笑着摇摇头,带猫猫起床上课去了。 猫猫站在脸盲的肩膀上,一路引来无数目光,甚至还遇见了医学院的教授。 教授得知猫猫的名字之后,饶有兴味地说道:“这小家伙跟我们系有缘,跟你也有缘,你起的名刚好是系里没来报道的那个同学的名字。” 教授顺路带猫猫去上课,脸盲的头又疼了起来。 六. 脸盲周末和父母一起吃饭时,装作无意地问了一句: “我不记得的事里,有特别重要的吗?” “没有。” 父母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他。 脸盲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母亲的神情,又说:“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如果都在一个城市,为什么没人联系我呢?” “高中时候都忙着学习,哪有时间交朋友,没有玩得好的很正常,以前也没听你说过和谁好。”母亲连忙解释道。 “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父亲探究地看他。 “没有。”脸盲心下了然,“我养了只猫,下个星期带回来给你们看看。” 获取信息的渠道众多,查录取通知书,查高中毕业照,查集体照。可遗憾的是,像有人故意和他作对,堵死了所有路径。 七. 脸盲最近很容易做梦,并且总是来来回回同一个。 穿着白色衬衣的人,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在白色的三角钢琴前演奏。声音缓慢柔和,好像每一下都倾注了无尽的感情。 他分明很努力地向对方走去,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再靠近他哪怕一毫米。 脸盲从床上惊醒时,摸到自己早已干透的冰凉泪痕,而猫猫一如既往地趴在他身旁,似乎是想用毛茸茸的爪子擦拭他的脸颊。 “ae,我想不起来了。” 脸盲将猫猫抱进怀里。 “喵。” 他经常有错觉,就像他觉得猫猫能听懂他说话。 脸盲最近常听的歌变了,是梦里的那首。室友听过之后直摇头。 “这么慢的旋律,你听着不会想睡觉吗?” “不会。” 这首曲子有魔力,能平复他躁动的内心。 八. 脸盲带猫猫回去时,父母没有被猫猫的外表震惊,却在听见猫猫的名字后,被钉在原地。 “易xy,这名字是你起的吗?”父亲嘴角的肌肉颤动,但面上仍然强装镇静。 “是医学院的教授起的,我觉得挺好听,决定就这样叫。”脸盲神色自若地抱起猫猫,锁上房间的门。 脸盲是记性不好,但他不傻。 他恐怕不止是认识这个人,还发生过一些事情,一些父母不希望他回忆起来的事情。 “我去找和你名字一样的人吧。”脸盲将脸埋在猫猫柔软的毛发里,舒适地感叹道,“说不定找到他,我就能想起点什么了。” 他突然想到,自己出了车祸之后,母亲在病房外和主治医生交谈。 医生说,看到熟悉的事物,有助于他恢复记忆。 母亲却说,有些事情,忘记了,倒也是好事。 可无知永远没法代替释然。 九. 脸盲去找医学院的教授,问他是否有那位同学的档案资料时,得到的答案是没有。 教授说,没有来上学的人,资料不会转入学校,如果去问发录取通知书的部门,他们应该会以不可透露学生隐私的名义拒绝。 仍然是只知道一个名字。 但扪心自问,因为做了几个不知真假的梦,和一个看似巧合的名字,就认为是自己丢失的记忆,的确是有些牵强了。 脸盲背着书包,眉头紧皱着回到宿舍,发现猫猫有些反常地趴在窝里,没有像往常一样跳进他的怀里。 “ae?”脸盲走过去看它,发现猫猫的眼睛有些红,眼角一直在滴眼泪。 他赶紧放下书包,抱着猫就打车去了最近的宠物医院。 宠物医生说不是什么大问题,结膜炎早期症状,氧氟沙星滴一个星期就好。 “你是个猫诶,干嘛那么热衷于上课。”脸盲小心地将它眼边的毛修剪干净,然后仔细地滴了几滴眼药水。 “喵喵!” “怎么,难道你不是猫?” “喵。” “我懂了,你不是猫,你是狗狗。”脸盲顺着它的毛撸,笑道,“哪有猫一下子就答应跟别人走的。” 猫猫拿尾巴甩了他的胳膊一下。 十. 脸盲好多天都抱着猫猫睡,做的梦有了些许改变。 他总算能靠近那个人,可以走到钢琴边,看清对方白色衬衣上的校徽和钢琴右盖上的一道划痕。 可他仍然看不见他的脸。 该死的脸盲,该死的脑子。脸盲骂骂咧咧地在白纸上记下校徽的图案和学校的名字,在网上进行识图搜索,竟然真的在H市发现了这所学校。 无法排除巧合,不过他想去看看。 脸盲准备好猫包,买好去H市的车票。在这之前,他带猫回家拿了几件衣服。 脸盲的房间一直有架钢琴,他小时候学过,也考级,但长大之后学习太忙,没什么机会练,渐渐就生疏了。 他专注于整理东西,没注意猫猫跳到了琴键上。 猫猫身体轻盈,弹跳力极佳,能准确地控制自己不踩到多余的琴键。 虽然不好掌握节奏,但他听见了该听见的东西。 脸盲头痛欲裂,眼前甚至出现了层层叠叠的幻觉。可他直到晕过去的最后一秒,脑中都是,真好,他已经敢笃定这不是巧合,去H市的这趟旅程必然有所收获。 十一. 脸盲是闻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醒来的,单间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手上还吊着输液瓶。 猫猫跳到他的胸口,有些着急地舔他的脸颊。 “ae?” 脸盲活动活动身躯,确认自己没有什么不舒服的部位后,立刻拿手机看时间和日期。 离火车出发的时间还剩三个小时。 在医院等到出院绝对不切实际。如果想按计划进行,需要另辟蹊径。 脸盲在窗边预估二楼的高度,并详细计算好落点距离。这时门口医生查房的声音已经到了隔壁。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跳楼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掉自己的输液针,从二楼的窗户跳了出去。 一楼是一片光秃的花坛,在他的计划范围内,只会有轻微的擦伤。 脸盲在软土上滚了两圈,忍着伤口的痛,抱着猫,拔腿就往学校跑。 幸好他有提前收东西的习惯,到宿舍洗澡换衣服之后,就能出发去车站。 火车站门口有银行的自动取款机,脸盲把所有的钱取出来后,不理会母亲催命般的电话,将手机里可能的定位系统全部格式化。 直到火车开动,他才给对面回过去。 “你怎么从医院跑出去的!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因为受了刺激很不稳定。” “我知道,所以我要去找全我的记忆,等我什么都想起来之后,就不可能再受什么刺激了。”脸盲一字一句地回答。 “易xy!我和你爸爸已经告诉你了,你忘记的事情根本就无关紧要,你为什么一定要想起来那些无所谓的事情?” 母亲的怒吼中参杂了哭腔,可他丝毫不为之所动。 “妈,如果真的无关紧要,你为什么那么害怕我重新想起来?”他冷笑着反问,“害怕到你们要销毁我中学时期所有的联系和图片记录。” “你再不回来,我现在就会去银行停了你的卡,我可没有你妈妈那么心软。”像是父亲接过了手机。 “嗯,随便你,在我找不到我想知道的东西之前,我就是饿死在外面也不会回来。” 脸盲挂断了电话。 他有些虚脱地靠在座椅上,任凭猫猫舔舐着他手上细小的划痕。 “我还是头一次这么和他们说话。”脸盲疲惫地笑了两声,“算了,以前可能也有,只是我不记得。” 从失忆以来,他曾经是个怎样的人,全是父母口头告诉他而已。 十二. “xy,你这个星期都不来了吗?”室友发消息问他。 “在医院住院,病例已经发给辅导员了。”脸盲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并在挂掉电话之后拔了旧电话卡,换上在当地买的新卡。 他要去学校,顺路在他定好的酒店放下行李,但其实他甚至不用打开导航,脚已经自己动起来,走进地铁站,在某一个方向站定等车。 很多人以为,只有大脑才拥有记忆的功能,实则不然。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甚至肌肉都拥有记忆。就像他随着本能地到站下车,从特定出口走出,发现就连路口转角的那家咖啡店都过于熟悉。 脸盲推门进去,女店员同他寻常地打招呼:“稀客啊,考上哪个大学啦?和之前喝一样的吧?” “一样,我在T大。”脸盲摸着趴在自己的肩上透气的猫猫,“能帮我热热这个吗?” 他出门的时候,还特意带了几瓶猫猫爱喝的舒化奶。 “好漂亮的猫,喜欢喝牛奶这习惯让我想起一个人呢。”女店员拍拍自己的脑袋,接过牛奶时,还不忘挠猫猫的下巴,“林小哥考上哪个大学了?今天你们怎么没一起过来?” “我以前总是和他一起吗?”脸盲找了个座位坐好,看似随口地发问。 “哎呀呀,吵架了?男孩子不要那么小气嘛,快点和好。”店员捂着嘴笑,将一杯冰美式放在他面前。 脸盲默不作声地拿起来抿上几口,被苦涩的味道惊得一颤。他以前竟然经常喝这种东西?他怎么喝得下去?盯着舔牛奶的猫猫,心下疑惑更甚。 他既然和这个姓林的同学关系那么好,为什么都几乎一年过去了,这个人从来没有和他有任何交集呢? 十三. 脸盲从咖啡店走出后,仔细在脑中整理了一遍信息。 他和叫林ae的人认识,关系很好。 学校不是错觉,是他真的可能在这里上过学,跟那个人是同学。 只要能见到那个人。 如果店员能有手机号或者其他联系方式就好了。 想得太过投入,脸盲和一个穿着polo衫的中年人迎面撞上,他年轻体健,晃了两下后勉强站住,准备扶起还在地上的人。 那人的眼镜摔在地上,正在四处摸索,脸盲赶紧帮他捡起,连声道歉。 猫猫突然叫了一声。 那人戴上眼镜后才注意到他的脸,像是立刻认出了什么,拍了拍脸盲的肩膀。 “易xy?你不是去T大了吗?现在还没放假吧,你回来看老师的?” 脸盲很快反应过来这可能是自己以前的老师,马上顺着话往下说:“老师好,我这不是太久没回来了,我能去T大都是老师们的功劳,所以特意趁这次实践活动的时候回来看看。” “可别这么说,你最后一年是在A中上的,那边也要去看看。”中年人自豪地笑笑,“我跟保安打个招呼,不然你不好进去,现在管得比以前严多了。” “谢谢老师。” 脸盲畅通无阻地进入学校,和中年人礼貌地说了再见。 “叫林ae也多回来看看,学弟学妹都想听他演讲呢,你俩关系好,在大学里也要相互照应。” “喵。” 猫猫替他回答道。 十四. 脸盲压根不记得以前教过自己的老师有哪些,只能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以求找到些记忆的碎片。 操场上有好几个班在上体育课,学生穿着他梦里的校服嬉戏打闹。脸盲随意逮了个人,问她学校里有没有练琴室。 “从没听说啊,大概是没有吧。”女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脸。 “那你认不认识林ae学长?”脸盲继续追问。 “认识啊,大家都认识。”女生耳朵红了,“林学长以前做过很多次学习经验的分享,长得好看人又温柔,还会弹钢琴,很多人喜欢他。” “这样啊。” 脸盲沉吟片刻。 女生胆怯地朝猫猫伸手,意外的是,猫猫也朝她伸出爪爪,一人一猫握上了手。 待女生走远,脸盲突然说:“你今天很反常。” “喵?”猫猫扭头看他。 “以前你不会随便叫的,也不会让陌生人摸。” “你真的是猫吗?猫会有你这样去上课,学习,考试,甚至永远对答切题的存在吗?为什么自从我把你带回来开始,以前的记忆就莫名其妙地缠上我?你带着什么目的?” 脸盲刚想说,你不会就是林ae本人吧,却又觉得自己过于荒谬。 一个是人,一个是动物。就算林ae死了,猫也跟他扯不上关系。 为什么考上了T大却不来报道?为什么自他失去记忆后从来不和他联系?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问题太多,且问题都反反复复地指向同一个人。 十五. 回酒店的路上,猫猫不理他了。脸盲朝它伸手,可猫猫甚至不愿意再趴在他身上,只跟着他走。 马路上,一辆大卡车飞驰而过,脸盲看到猫猫明显地瑟缩了一下,退到很远的地方躲着。 看着实在可怜,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虐待它。 脸盲叹了口气: “ae,怕车的话,还是来我肩膀上吧。” 猫猫把头转过去,仍然不理他。 “我错了,我看你太聪明,忍不住就觉得你是个人,你看,你都能听懂我讲话。” “喵喵!” “我想不起来东西,心里有点烦,我以后保证不质问你了。” “包里还有奶呢,回去喝奶好不好?” 脸盲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讨厌猫的人,竟然能在大街上特意蹲下来哄一只猫回家。 人果然都会变。 不知道一年过去,那个人又变成什么样了呢? 猫猫趴到他的头上,毛乎乎的大尾巴垂在他的后颈侧,把他的头发玩得乱七八糟。 “要不然我们不找那个人了,我们回家?”脸盲开玩笑地和它拉爪爪。 “喵喵。” “那明天我们去A中看看,然后打探一下我的初中和以前的家庭住址,最好能联系到同学。” “喵。” “回去之后你要洗个爪爪,你看肉垫都黑了。” “喵喵。” 猫猫啃了他的手指一下。 十六. 第二天的天气很差,乌云密布,瓢泼大雨,窗帘只拉上一层,可到了近十点,屋内还是笼罩在夜色之中。 “ae?” 脸盲惯性地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觉得不对劲,开了灯,发现房间里连个猫的影子都没有。 “ae!ae?”脸盲随手拿了件衣服套上,在厕所里也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 不在房间,门它开不了,难道是跳出窗户了?可是窗户上有纱窗,纱窗并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 脸盲心脏狂跳,脑部因为缺氧而异常眩晕,可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清楚。 窗户下,什么也没有。 他拿伞冲出房间,在前台和服务员比划形容:“白色的,没有杂色,两只眼睛一蓝一绿。” “啊,那只猫早上走正门出去的,大概一个小时之前吧。” 脸盲的脑中开始以酒店为圆心,画定猫猫所在的可能范围。如此之大的范围,他要从何找起?猫猫为什么会突然自己走掉?他家的ae那么怕车,不敢过马路怎么办?长得那么漂亮,被人偷走了怎么办?要是被撞了,被什么不怀好意的人抓到了…… 他着急得快发疯,只能跟着本能走,顾不上再清醒思考。报警有用吗?贴寻猫启事会有人联系他吗?猫猫太过聪明,以至于他养了它这么久,从未想过它可能会走丢。 “ae!林ae!”脸盲喊得声音都在发抖,手凉到连伞柄都拿不住时,突然看到了泥巴路上的小脚印。猫猫的肉垫他捏过无数次,这个形状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十七. 脸盲跟着脚印走,走了接近半个小时,最后脚印结束在某个初中门口。他扫视一周,便在学校对面的小卖部里,找到了那抹雪白的身影。 “喵!” 猫猫在看到他后,转头朝小卖部里叫了一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闻声走出。 “你等到来接你的人了吗?”老奶奶慈祥地摸了摸它的头。 “非常感谢您让它躲雨。”脸盲朝老奶奶鞠躬,作为回报,在小卖部里买了东西。 “小易?是小易?竟然长这么大了。” 老奶奶感慨,眼角的皱纹加重几分。 “我是。”脸盲只觉得奶奶的脸眼熟,别的也想不起来,“您是?” “我是李奶奶啊,你不记得啦?你上初中的时候爸妈下班晚,你老在我这儿写作业呢。”李奶奶从货架上拿下五个棒棒糖,塞到他的手里,“你以前最喜欢吃这个糖了,快拿着,不要钱。” “那怎么行,您做生意也不容易。”脸盲连连推脱,准备从兜里拿钱,最后还是拗不过老人家,又把钱放回了口袋。 “来来,快到里面坐着,雨太大了,你们等雨小一点再走。” 脸盲坐在小凳子上,怀里抱着猫猫,佯装生气地打了它的爪爪。 “以后不许乱跑,要我去哪里就直接跟我一起去,不准留脚印,我很担心。” “喵。” 十八. 脸盲拆了一根棒棒糖,放进嘴里。甜滋滋的,荔枝味,确实好吃。 舔着舔着,那种头疼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忍不住按摩几下太阳穴,痛苦却无法缓解,景物在眼前胡乱转动。脸盲从凳子上栽倒时,嘴里还是刚咬碎的糖块。 这次的梦很长,也很清晰。没有钢琴,没有白衬衣,但有穿着运动服的少年朝他招手。 少年坐在教室窗旁,看不见脸,却给人一种笑的错觉。 脸盲走了过去,开口问道:“你是林ae吗?” “我是。” 对方的声音清亮澄澈,让他的心里咯噔两下。 “你在哪里,能和我在现实里见个面吗?” “不行。” “可如果看不见你,我没法再多想起来点什么。”脸盲坐到他的身边,垂头丧气地说。 “xy,回忆是如此痛苦的事情,你每次近乎昏厥,才能带来一点点的线索,就算全部想起来,也许并没有任何好处,为什么你还要继续?”少年捧起他的脸颊,认真地问道。 “我不知道。”脸盲诚实地回答,“但是我的本能告诉我,我忘记的人,或者我忘记的事,值得我经历的所有痛苦。” “你没变过呢。”少年轻笑。 “在我见到你之前,你也不要变。”脸盲伸手,在少年空白的脸上抹了抹,一双美丽的眼睛逐渐浮现,漆黑如夜的眼眸,却闪烁着与众不同的光芒,和猫猫竟有八分相似,“所以帮帮我,再让我想起点什么。” “好。” 窗外树影婆娑,窗内人影交织。 原来那个夏日的蝉鸣,是如此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十九. 脸盲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舔自己的嘴唇。直到再也尝不到任何荔枝味,他才彻彻底底地从梦中醒来。 又在医院里,还在神经科的住院部。 这次手上没插输液针,逃跑比上次方便。脸盲掀开床单,刚准备故技重施,一个白大褂就冲过来,在他后脑勺上甩了一巴掌。 “你这样的病人我一天能见十个,老实躺着,一会儿检查结果没问题就放你出院。”医生翻看着他的各项化验单,不屑地说道。 脸盲被扇得眼冒金星,只得乖乖靠在枕头上,等待化验科的结果。 “王主任,69床的病人脑电波有反应了。” 一个小护士跑进来,急急忙忙地汇报情况。 “好,我马上去。”王主任又瞥了他一眼,“你安分点,老人家把你送来不容易,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奶奶考虑一下。” “好的医生,我一定听话。”脸盲马上点头。 待王主任过去之后,走廊上突然骚动起来。 “这是哪来的猫啊?搞得病人的床上都是泥点子。” “丢出去丢出去。” “诶!那是我的猫,我马上出院了,能还给我吗?”脸盲看到猫猫被拎走,大声叫道。 护士先是数落他一通,说宠物不可以带进医院,最后看在他长得好嘴又甜的份上,才勉强同意把猫猫洗干净消完毒,放到他边上。 “又闯祸,跑别人床上去做什么?”脸盲甩了猫猫的后脑勺一巴掌,然后被猫猫的尾巴打了脸。 二十. 当天晚上脸盲就出了院,在打电话向李奶奶道谢后,他在酒店面对猫猫反省了自己。 “ae,我有可能是个gay。”脸盲严肃地说。 “喵。”猫猫严肃地点头。 “而且我大概猜到,为什么我爸妈那么不想让我回忆起来。他们觉得,只要我忘了那个人,就有重回正道的机会。” “ae,我必须见到他。” 他出了事,才会靠托梦这种方式来帮他。 脸盲马不停蹄地带着猫猫去了自己的初中。 这次他提前找李奶奶了解教过自己的老师的名字,也确认了林ae是自己的初中同班同学。 以拜访老师为由,打探林ae的家庭住址。家访的记录都会登记在案,只要他足够委婉,理由足够充分,就是有成功几率的。 不过他也没想到,老师会这么好说话,他理由还没找完,老师已经连小区门牌号都拿纸写给了他。 “你俩初中的时候关系就好,现在又在一个城市读大学,千万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有什么误会要尽快解开。” 脸盲将纸按在心口,整个房室都滚烫起来。 他以前肯定很喜欢那个人吧,不然怎么可能愿意和他同进同出这么多年,让所有人都把他们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没有误会,都是我的错。” 脸盲在学校的小道上自言自语。 “是我先忘了他,他才赌气不来见我。” “所以现在该我了。” 脸盲走出学校的大门,发现原本紧靠学校的山消失不见。 “ae,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移山之法。” “喵?” “山不过来,我过去。” 二十一. 脸盲走到小区楼下时,并不急着进去,而是先进了楼下的琴行。 因为他透过琴行的玻璃门,看到了那架白色的钢琴。和梦里的完全一样,连划痕的位置都恰到好处。 脸盲摸着那条划痕,只觉热流从指尖一路向内,占据他所有的感官,气血翻涌。 “客人你放心,除了这一道划痕,别的地方都保养得很好,绝对是有收藏价值的。” “原主人,是怎样的人?” 脸盲抱紧了猫猫,艰难地开口发问。 “是一对姓林的夫妻,他们的儿子不弹了,所以低价卖出。” “为什么不弹了?”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店员谄笑着应他。 “别人家的家事,客人没必要那么关心吧?”店主从隔间走出来,“那对夫妻和儿子都是人品很好的人,其他的事情我们也不方便透露给你。” “那请给我试弹,不然我无法确认它的状态。” “请便。”店主微微颔首,看脸盲坐在凳子上,庄严肃穆地打开琴盖。 不论是在梦境还是现实,他都听了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 他本以为下一次见面,那个人可以再为他弹一次琴。 脸盲是上了高中之后,才知道他会弹钢琴的。因为元旦晚会时,班上没人出节目,所以林ae不得不上场。他穿着白色的燕尾服,班上的女生还特意帮他化妆。眼角上金色的亮片,连笑起来都闪着光。 他是负责献花的人,不过他偷偷换掉了假花,换成了真正的红玫瑰。 那天晚上林的父母不在家,脸盲用学习的借口去留宿。 他缠着他,让他给他弹琴。 弹着弹着,手就开始往不该摸的地方摸,最后因为反应太过激烈,连谱夹都撞了下来,在琴盖上留下一道痕迹。 林是多爱惜东西的人,在看到那处痕迹时,只笑着说,这下好了,以后每次弹琴都会想到你。 二十二. “ae,他不会是出了特别大的事,怎么连琴都不能弹了?”脸盲愁眉苦脸地和猫猫诉苦。 “喵喵。” “看来得采取其他方法。” 离他回去上学的日子还有三天,只要林ae还在国内,他这三天内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见到人。 脸盲早上去琴行门口蹲点,晚上在小区的其他单元蹲点,见到四处溜孙子聊八卦的婆婆就凑过去搭话,帮忙提东西混脸熟。 第二天晚上,总算被他找到了可趁之机。 “三栋十二楼家的闺女,嫁了个外国人,生了两个混血儿,前几天还出来散步了。” “四栋十楼的夫妻天天大吵大闹,孩子放学都不敢回家,可怜啊。” “好久没见到六栋十八楼林家的儿子了。”脸盲见她们聊得火热,赶紧进去插了一嘴。 “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林家那儿子高考完的暑假被车撞了,在医院一直没出来呢,真是可惜,不然该去T大报道的。” “那孩子长得一表人才,还经常帮无依无靠的老人们买菜,要不是我家没有合适年龄的姑娘,真想介绍介绍。” “要我说,撞人的司机肯定是故意的,谁在大马路上开的时候会突然转方向盘上人行道?” “林家夫妻一个星期去三次警局,想开局重审,一直都没批下来。” “多好的一家子,叫个开货车的全毁了。” 脸盲的脑子一阵轰鸣。 本就要裂开了,那个封存过去的保险箱,只差这最后一下。 他脸色煞白,起身就往小区外跑。 猫猫不停地冲他叫,脸盲一把捂上它的嘴。 “我不能晕,我要站着想起来,我现在不能晕。”他晃晃悠悠地靠着墙壁,自言自语,“我要报警,我要去警察局,我要……” 啪地一声,脸盲栽倒在琴行门口。 恍惚之间,他听见猫猫叫的声音更大了。 二十四. 脸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四周不是白色的墙壁,自己身上不是病号服,才舒了口气。 “你想做什么?” 门从外面被打开,一个人影歪在门框上,不屑地看着他。 “如果是要碰瓷的话,外面有摄像头,你是从别的地方跑过来晕在店门口的,证据确凿。” “您知道林家夫妻总去的警局在哪里吗?”脸盲突然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因为那时被撞的人不止他一个,能指正司机是否故意杀人的人,只有我。”脸盲整理好自己的头发,“您是他的老师吧,我在这两天之内,看了很多次您演奏的样子,他的指弹法和您是一个派系的,很少见的那种。” 店主的脸色很不好看:“H市X区公安局。” “谢谢您,我躺过的床单和被子您可以扔掉,两天之内我会把赔偿款寄给您。”脸盲拎起一旁还在喝牛奶的猫猫,将它扔到自己的肩上,火速离开了琴行。 这是最后一天,警察局五点下班,嫌疑人在看守所。 脸盲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深吸一口气,大步迈进警局。他拿出身上的所有证件。 他说,我是一年前那次车祸的目击者兼受害者,我想重新做一次笔录,在我恢复大半记忆的现在。 二十五. 警局说,明日就会通知林家夫妻,重新立案调查。 二十六. 天边尽是被夕阳染红的云彩。 脸盲坐在警局门口的楼梯上,将猫猫从身上拿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这一个星期里,他无数次地立誓,一定要找到林ae不可,可真到了最后的黄昏,他却有些害怕。 “林ae,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喵?” “我不后悔重新立案,因为总有人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即使他们是我的父母。” “我大概会成为凶杀案犯人的儿子吧,不过这也没什么。” “其实我应该在听到他们买凶杀人的时候,就立刻报警,而不是自作聪明地把林的照片换成自己,用自己的性命遮掩父母的罪行,换他的性命。” “因为我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没有人得到好的结局。” “他出了事,我忘了他。” “我到现在为止,还记不住别人的脸,只想起了他的眼睛。” “你觉得,我现在有资格去见他吗?” “喵。” 只有一声。 脸盲露出一个有些酸涩的笑容。 “ae,带我去见你吧,我很想你。” 二十七. 林喜欢喝牛奶。 林皮肤很白。 林钢琴弹得很好。 林虽然是黑瞳,但在阳光下时,会折射出蓝绿两种光芒。 林和刚吃完了荔枝糖的他,在教室的窗边接吻。 林和他互抄了高中志愿。 林和他喜欢去安静的咖啡馆坐着学习。 他喝冰美式,是为了看林把自己的甜牛奶倒给他一半。 林和他被家长发现了。 他被迫转学到全寄宿制的A中。 他会在周末偷偷翻墙出来找林。 墙上有玻璃茬子,即使戴着很厚的手套,也会割伤手。 林给他的手消毒时,说以后要学医。 林和他互抄了大学志愿。 他偷听到了父母买凶杀人。 他偷换了照片。 他决定独自赴死的时候,林冲过来,挡在了他的前面。 原来他住进这所医院时,他苦苦追寻的人,就躺在他的隔壁。 斜阳打在少年的脸颊上,白猫立在少年的颈侧。脸盲的眼睛干涩,许是太久没有眨眼。 他如何舍得眨眼? 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脸,因为他忘记了林。 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有了脸,因为他见到了林。 他怎么舍得忘记他?他怎么舍得忘记他用命保护的心上人? 眼泪都是滚烫的,让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可他生怕烫到他,所以在床边止住脚步。 “林,我爱你。” “我爱你。” 脸盲蹲在那台记录脑电活动的仪器旁,拿手按住自己的眼睛。 直到另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还略带无力地揉了两把他的头发。 “知道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