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 童年时产生的心酸和遗憾往往铺就一个人今后的人生。 如果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因为一双鞋被人笑话,他长大以后很大几率会陷入对鞋的偏执。 有时引导我们走完这一生的,或许就是那个躲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受伤的小孩。 当年那个在寒冷的冬夜里无家可归,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居民楼上一个又一个窗户后面幸福的一家三口的小男孩长大了。 长大后的他渴望一个正常家,渴望到发疯。 他小时候盼望成为里的刘星,长大后希望成为夏东海。 他给自己买了套房子,在一个他流浪时曾经多次希望住进去的小区。尽管那个小区如今已经破烂不堪,住在里面的也不是当年那些体面的人,但他还是想。 姜石的私生活很混乱。他会跟女人做爱,也能接受跟男人搞。女人柔软的身躯让他魂牵梦绕,男人强壮的身体能激发他的征服欲。 但他最想要的却是跟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结婚,然后再跟她一起生个孩子。 就像当年那些被他羡慕过的家庭。 也许心中还有点良知,也许是因为对自己的自卑,还也许是因为多年混黑道的经历改变了他的性格,总之没有一个正常的女人走进他的家。 过着畸形生活的人无论多么渴望正常人的生活,都注定无法过上那样的生活,这就是人生。 最后一个身体畸形的双性男人跟他住在了一起,两个人在那个破旧的小区里组成了一个家。 家里收拾的很干净。家具和摆设都不多,每一样都是他们喜欢的。每天早上两人一起出门,下午先后回到家里,然后吃饭,闲聊,做爱,最后相拥入眠。 就像每一个被他羡慕过的家庭一样。 从商应凡走进那间屋子那天起,姜石再也没有出去找过一个情人。 【九】 姜石总觉得商应凡这个男人与众不同。 可能是夜总会那晚商应凡的“放不开”触动了他的心,也可能是因为商应凡在跟他谈不上是交往的交往过程中从来没有表现出对于他金钱地位的渴望。 虽然这个男人是因为钱才接近他的,但是最后让他留在他身边的绝对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他这个人。 姜石没有想错,商应凡的确是因为他这个人。只不过两者之间存在着实质性的差异。 姜石以为是因为爱情,实则是因为案情。 在见面、吃饭然后做爱的这样流程走了三个多月后,商应凡走进姜石自己弄出来的“家”。 那天晚上,姜石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熟睡的商应凡,只感觉自己心里毛茸茸的。 现在他们挤在这个小居民楼内的某个小房间里,刚刚把暖黄色的灯关掉。两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盖着同一条被子。 冰箱里是满的,锅里还有剩下的红糖蛋花汤。屋子里漆黑一片,闭上眼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这就是所谓的过日子吧。 一想到这一点,姜石感觉自己的心更加毛茸茸的,就像松鼠的皮毛一样。 而他们俩也像两只小松鼠一样缩在树洞里过日子。任凭外面暴风骤雨,都无法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他们在寒冷的冬天 也许那就是爱情吧。 有时他会这样想着。 【十】 姜石喜欢叫商应凡“老婆”,还想让商应凡吃刺激雌性激素分泌的药,好让商应凡能够怀孕,生下一个属于他们孩子。 但这两件事都被商应凡拒绝了。 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眉毛紧皱,眼睛里冷冰冰。显然是生气了。 “我是双性人,这件事你是知道的。”沉默许久之后,商应凡开了口“但我不希望别人把我当成女人。” 自那以后姜石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他爱他,因为他给了他一个家。 “凡儿。”那天晚上睡觉前,姜石从背后搂住他,蹭着他的脖子一遍遍说着同一句话。“哥爱你。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听你的。” 姜石叫他的时候总喜欢把两个字的音连在一起叫,听上去有点像儿化音的“烦”。 刚跟他在一起时商应凡每天都是强颜欢笑。那段时间他一直觉得姜石喊他的这个名字其实就是在喊出他的心声。 那天晚上他闭着眼睛听着姜石一遍遍叫自己,突然之间就想起来这件事。 自己好像已经好久没觉得跟姜石在一起是一件烦心的事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在黑暗之中,人最能够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 以前商应凡经常在黑暗中直视内心深处的自己,通过知晓自己最真实的需求,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 在这样一个深夜里,他再次这样做。 这次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还有姜石一遍又一遍的呼喊。 “睡吧。” 许久之后,他才轻拍姜石的手臂,示意他停下来。 【十一】 姜石不是没有怀疑过商应凡是条子。他时时刻刻都在怀疑,就连跟他做爱的时候都在怀疑。 作为一个从小混混一点点爬到黑道大佬的男人,必须要对危险有着敏锐的直觉。 不然他早就被人给弄死了。 但他对商应凡产生过的所有怀疑都被他自己推翻了。 他无法想象跟他过日子的商应凡是条子,所以哪怕有一点可以证明商应凡爱他,他都会把这个假设无情地否定。 他爱他,爱到失去理智。 也不仅仅是爱他,还爱着商应凡带来的一切。 那个叫商应凡的男人让他满足了他关于家所有的幻想,除了没有一个孩子。 但当下面的人把证据和线人的口供全都递给他时,他动摇了,随即而来的是气愤。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商应凡最近频繁出入一个地方,而那里是跟警方线人交接的地方。证据里还有他的照片。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看见坐在电视上的商应凡,直接掏出枪抵在他的额头上。 在商应凡不解的目光中,他把所有证据都扔到了他的身上。 “如果你真的不是条子,那你为什么会去那里?!” 商应凡没有恼羞成怒的生气,也没有被人揭穿后的恐惧。他还是平时那副冷淡的模样。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外露自己的想法的人,只会偶尔展现出自己情绪化的一面,给人一种“我跟他关系不一般的”错觉。 “我怀孕了。” 姜石拿枪的手抖了一下。 “你怎么可能怀孕?” 他不信邪,但心里已经有了松动。 “我在那儿附近的医院找到了一个医生,他说他能帮我怀孕。” 商应凡用手轻轻推开指在他额头上的枪,从电视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文件夹。 “你不信可以派人去查查那附近是不是有个叫李明泽的医生。好多双性人都找过他治病。他在他们医院应该挺有名的。” “可是你...你不是...” 这一句话让他慌了神。突然到来的孩子像以前所有的自我欺骗一样,让他再次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个孩子。”他走到姜石身前,抽走他手里的枪。 “哥,我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这一句话就足够击碎所有怀疑 那天晚上他枕在商应凡的腿上,轻轻蹭着商应凡的肚子一遍又一遍说着自己有多傻,竟然会怀疑他。 “凡儿,我爱你。我答应你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都会护着你跟孩子的。” 姜石感觉那是自己生命中最幸福的一个晚上了。他最爱的商应凡实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愿望——有了一个普通平凡的三口之家,就像所有普通人那样。 能跟这份幸福相比的只有第一次喝红糖蛋花汤的那个晚上。 人就是这样被一点点蒙蔽双眼,所以他看不见商应凡眼里因为失去暴露身份风险时的庆幸,也不知道那些证据被商应凡一把火烧掉,更不知道没过多久那个警察局里的线人就被停职查办了。 【十一】 姜石不希望商应凡碰到那些黑的,他希望商应凡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这么想的时候,他还在怀疑商应凡是条子。 同时又希望商应凡跟自己一起堕落到深渊,这样他就没有机会离开他。这么想的时候,商应凡还是他心中那个普通的大学生。 就这样自己欺骗自己过了两年,终于到了真相大白的那天。 在某一个晚上的晚饭时间,特警冲进了家门,在姜石的秘密小家中将他逮捕。 那一刻所有被姜石否认掉的怀疑全都成了事实。 姜石没有做任何激烈反抗。 他只是平静的被他们押走,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商应凡以为他会破口大骂,但是他没有。 也不是完全没有。在被押上警车之前,姜石问商应凡: “条子你怀孕了吗?” 商应凡一愣,面无表情地回复道:“骗你的。” “好。” 姜石朝他吐了一口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婊子。” 他毁了他所有的梦。 【十二】 商应凡也说不出自己对姜石是什么感觉。 一开始是厌恶,正义对邪恶的厌恶。后来觉得可笑,那个在道上不可一世的男人沉浸在自己的愚蠢的梦里无法自拔,幻想跟他过普通的生活。 愚蠢,可笑。 每次看见姜石在这场游戏中露出幸福的笑时,商应凡都在心中对他冷笑。 可是时间一长,连他自己也开始沉浸在这场游戏中。 那是他从来没有感受到的烟火味的温暖。 商应凡的家庭是姜石梦想中的那种。 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医生。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十多年,直到商应凡去外地上大学。但是他们家却没有姜石想的那样充满温情,而是严肃、古板的。 从小商应凡的生活就被细致规划起来。 身为精英知识分子的家长喜欢计划一切。他们把家里人的生活井井有条且一丝不苟制定成一个又一个精细的计划表。 一家人就按照这个精确到秒的计划表“完美”地生活着。商应凡的父母认为这样才会一点错误都不会犯,这样的人生才是正确的。 那些家庭琐碎之间的柔情温暖他也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直到他被姜石带回那个家。 他在姜石梦想中的家庭里过着如同机械的生活,最后却在那个可笑的梦想小家里找回了温暖。 然而这一切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 看着姜石被带走,商应凡心里一点起伏都没有,他只感觉自己心里空荡荡的。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是悲伤。 他想刚才这么一折腾家里肯定有点乱,回去之后要重新收拾一下才能去洗漱睡觉。 他想姜石这么一走以后买菜要少买一点,不然容易坏。 他想家里的醋快用完了,以后上楼前再去买一点吧。 他还想了很多,想的都是些很琐碎的事,一点都不像一个刚破了大案的“英雄”该想的。 商应凡朝自己跟姜石住的那栋楼走去。 刚刚这么一折腾把很多睡着的人都吵醒了,好多家都把灯打开了,但商应凡却在这么多户亮着的窗户中一眼认出了自己家。 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他家窗帘是他自己选的。绿底黄花,被灯光一照显得特别温暖。 商应凡朝着自己走去,还没走到楼下就发现灯被关了。 他一愣,随即意识到这可能是负责善后的同事临走前关的。 也意识到原来在无知中,自己也把那个屋子当成了自己的家... 而现在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