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我真的打过她,可她不记得了
秦念看了看另一张床上正熟睡着的人,低头抿嘴,看着手里的橘子。 “他不让我见你嘛,我也……不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 “我是问你以前,以前为什么也怕他。” 秦念抬头看他,面上显露出些许不安。 “那天,他的枪里,根本没有子弹,只是为了逼我,我当时所处的位置比他更适合救你,但如果我一直下不去手,可能真的就会丧失救你的最好时机。” 秦念没想到这一层,呆愣了几秒钟:“我以为……他……” “你以为他真的会杀你?” 她点点头。 “你和他,即便不是亲生的,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妹,为什么对他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 她肩膀松塌下来,声音发软:“我……小时候见过他杀人。” “什么时候。” 秦念看着手里的橘子,慢慢开口:“我父亲去世那一年。那年暑假他接我去他那里,好像本来是打算让我跟他在国外生活,以后就不回来了,本来我也没什么意见,爸爸不在了,我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那时候,一直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处理一切事情也都会避开我,除了教我写字,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可是我有一次不小心撞见他绑了个人,说了没几句话,就……就开了枪……” “从那以后才开始怕他?” 秦念没答话,缩了缩肩膀摇头,又开始点头。 她对秦岸川的感觉,自己从来都说不清,这些年秦岸川对她自然是有照顾的,教养之恩她不敢忘,但也好像,永远都做不成兄妹。 沈时见她难受,赶忙握住她的手:“我不问了,你也别勉强自己,怕就怕吧。” 秦念抿着嘴点头,半晌才抬头看他:“医生说,再过两天,你们就都可以出院了。” “嗯,我知道。” 带有希冀的眼神里也掺杂着一点羞赧胆怯:“那……那个……你现在住哪里啊,我……我能去照顾你吗?” 沈时笑她的小心思:“这段时间,你的学习是不是落下很多?” 秦念略微尴尬,声音细若蚊蝇:“我……我可以补上的……” “你要住哪里都随你,但有一点你要记住。” “嗯?” “不准为了照顾我们两个太辛苦,这些事已经结束了,我和秦岸川会善后。以后,你安心读书,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灿若星子的眼神里带着久违的笑意,她不好意思地摸摸他的指骨,低头笑起来。 一只素白干净的手伸到她面前,头顶又响起他平宁温和的声音:“我们拉勾盖章,不许反悔。” 她笑他突然的幼稚,却诚实地伸出手勾住他的小手指:“你只说我要做什么,还没说你要做什么呢。” “眼下除了养伤,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申请。” “什么事啊?” “秘密。” “你又欠我一个秘密啦。” “以后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 “不许反悔呀。” “好。” …… 这一场久别重逢,仿佛又是一段人海初遇,他们之间既熟悉又陌生,小心翼翼地靠近,又偷偷怀抱着快要炸开星星的小秘密,彼此碰触间迸裂的细碎彩光,比天幕下的星子还要耀眼。 另一张床上的男人动了动,睡得久了,似乎姿势不太舒服。 ****** 两人出院后,秦念不吭声地搬到沈时那里去住。只是时隔许久,他们再次靠近的时候,彼此都有些怯。 五年前,不问情爱地坦诚相见肌肤相亲;五年后,明明情爱无处可藏,却是连不小心的对视,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他捏捏她下巴:“现在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她缩缩脖子:“没…没有呀……天太热了……” “我要去找秦岸川,你去么?” 她一愣,抬头看他,紧张的情绪一览无遗。 他摸摸她后脑:“不是什么要紧事,聊一会儿就回来。” 她摇头:“我不去了……” “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过来的?” 秦念又脸红,小声道:“有……有几本字帖,你……能…能帮我带……” 沈时温和地笑着,想等她把话说完整,可是等到最后,好像也还是不行。 他摸摸她后颈,安抚道:“我去拿,你别怕,安心待在这里。” 她抿着嘴点头,不再说话。 她总是后知后觉,危险的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她好像还没有从危机感里完全脱离。沈时没有再强行地让她去自己面对恐惧,若是怕,那就让她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慢慢疗愈就好,他会陪着她,一起往前走。 去了秦岸川那里,两人来到阳台,说了会儿正事,都感觉到对方的欲言又止,有些沉默。 秦岸川叼了根烟,抬手刚打了火,就被沈时抽走。 “她让你少抽烟。” 秦岸川一愣,笑道:“她怕我怕得要死,还敢管这些?” “所以让我给你带话。” 秦岸川笑笑,靠在一处栏杆上:“我这辈子怕是听不到她亲口跟我说这些了。” “你那天晚上,听见了?” “嗯,听见了。” “你自己把她吓着了,她跟你不亲,你这是活该。” 灯火耀眼,秦岸川低声一笑。 沈时瞥他一眼:“你笑什么?” “笑她傻。” 沈时没说话,听他续道:“在她看见我杀人之前,她也是怕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打过她,可她不记得了。” “后来呢?” “后来,”想起往事,秦岸川也觉得有趣,“后来,我被我的父亲打了一顿。” 两人靠在阳台栏杆上,目及之处,皆是灯火。那个不算遥远的故事,在这个黑夜里,渐渐显出轮廓。 那年,秦念八岁,刚被收养一年,秦家父子对这个话少又胆小的小姑娘喜欢得紧,就连平日里不怎么笑的秦岸川,也温声细语地试图缓解她对新家的陌生和焦虑。可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偷偷拿走抽屉里的两百块钱,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偷偷放了回来。 秦父知道后并没有挑明,只担心是不是学校里要收费,她又不好意思直接跟他要,可是打了电话给学校,也并没有。 收养的小女儿胆小得孱若幼兽,动辄受到惊吓,像只不敢动的瘦兔,总是让人心生不忍。况且,她平常懂事得让人心疼,饭都不肯多吃一口,连不小心掉在桌上的米粒她都要捡起来吃掉。他们制止了很多回,她虽然点头应下,却还是趁两人不注意,偷偷地往嘴里塞。 七岁以前,她没吃过一口好的,到了新家也不敢多吃,长得又瘦又小,还没有洗手台高,就坚持自己洗衣服。 这样的小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拿家里这么多钱。 秦父没有再询问,也没有任何斥责,只是意识到自己以前可能疏忽了没有给她零花钱,就给她另外准备了些零钱,让她随用随取,不要害怕。 秦岸川知道后,本想着好好问问她到底怎么了,结果她被他这个大哥的厉声责问吓得不敢说话。秦岸川问不出什么来,以为她是恶作剧,或是以前没有人教过她不能偷东西,他耐着性子教了半天,她也还是一声不吭,他拿过鸡毛掸子问她:“你要是以前不知道什么是偷,不知道做人不能偷东西,今天哥哥就让你长记性,偷了东西要挨打。” 秦岸川想起当时的情景,无奈地低笑一声:“我那时是真的不知道,她不说话其实已经是她的应激反应了。” “她在被我父亲收养之前,曾经被弃养过一次。我也是事后听我父亲说起,他说,被抛弃的伤痛给她带来的慌张,她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那年不懂,一个被弃养过的小孩,再次被送回福利院,她会经受多少心里上的摧残折磨。哪怕没有人打骂她,她也无法做一个正常的孩子。 她才八岁,要如何跟爸爸和哥哥表达“别再丢下我”的那种恐慌。她连字都认不全,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她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但学校里的同学都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她也知道像那个男同学那样不打招呼就偷偷拿钱不对,可是笨拙又缺少归属感和安全感的小孩,也会试图用自己似乎无法说通的道理,去证明自己这次是真的有家了,那是她真正的爸爸和哥哥。 然而她是知错的,又偷偷把钱放回去,爸爸跟她说给她准备了零花钱的时候,她也羞愧得无地自容,不敢说话。 秦岸川无法想像一个小孩会有这些敏感易碎、又无理的情绪,他为了教她不准偷钱,教她不准偷任何人的任何东西,不准做这样会被人不耻的事情,他把一个害怕自己再被丢掉一次的小孩按在凳子上,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顿,只为了让她记住以后不准偷东西。 尽管在新家生活了一年,吃穿都很好,可是八岁的小秦念当时正长身体,细若嫩竹的脆薄脊梁骨结节分明,细胳膊细腿儿的,哪里受的住他的责打。竹制的细棍把手落在小孩子幼嫩的皮肉上,随便几下就是紫红带痧的棱子,疼得小秦念在他手底下像一张绷紧了的弓,躲不敢躲,哭不敢哭,堪堪欲断。 “我那时候没想到我打重了,她回了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再哭过,我就以为,小孩嘛,哭完就好了。”他回忆起往事,连声音都不自觉蒙尘,略显沙哑。 “后来,是我父亲回来,看见鸡毛掸子被我摧残得不像样子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跟着他冲进房间里,看到她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我可能,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