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偶尔我弟会突然在饭桌上喊起“爸爸”,对他来说十几天未见都太过久远,每当这时我们总会陷入片刻的沉默。 儿童的世界里只有“喜欢”和“讨厌”,他们不会隐瞒不会欺骗,却能轻松破坏人为粉饰出来的太平。 等到我妈从某段回忆里走出来,她会笑着抱起我弟,告诉他爸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爸爸希望他乖乖的。我弟砸吧着嘴,眼睛扑闪着,像是在试图理解这番话。 我妈总是在最危难的时刻用自己单薄的臂膀撑起这个家,我所能为她做的不过是好好生活,和她一起给这个天真的小孩编一个好听的谎言。而我也向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周叔的案子在半个月后开庭,我和我妈在这件事上分外默契,谁都没有提起要去看庭审现场。既然大局已定,去或不去都已不再重要,反而徒增悲伤。我不知道宋清寒母亲在其中出了多少力,最终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我妈得知庭审结果后比想象中的乐观,不忘安慰我:“要是在狱里表现好,说不定还能早几年出来,那会儿你也该毕业了。” 我看着她的眼神,别的话通通说不出口,只能笑着对她点点头,让她也要注意身体,别提前累垮了。 月中我去监狱探视了周叔,本来我想让我妈去,她却近乡情怯似的,絮絮叨叨叮嘱我不少事,让我给他带够衣物和钱,别被其他人给欺负了。她这哪是不想见,分明是不敢见,怕一见到丈夫,自己装不出坚强的样子。 监狱在城郊,我隔着玻璃窗看向我的继父,头发已经剃了,穿着囚服,精神气看着还挺足。我从来没想到这样的场景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可命运就是这样跟我开了个大玩笑。 我把我妈吩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转告给他,他们夫妻俩也真有意思,一个心心念念许久一时半会又不敢见面,一个把我妈吃什么不吃什么,生活有什么习惯都给我讲了一遍。 最后他对我说:“昭昭,照顾好你妈妈和小钰,我争取早点出去向你们赎罪。” “周叔……你知道是谁想害你吗?”我到底还是小心试探着问出这个问题。 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却对着我摇摇头,岔开话题:“这些事不该让你们来承担,你一定要和你妈好好生活。” 离开时外面刮起了风,沙土吹进我眼睛里,我揉着眼睛,眼泪无声地流着,茫然和无助再一次占据高地。周叔会知道是宋家动的手吗,他会不会后悔曾经对宋清寒那么好? 一个谎言就要用千万个新的谎言去圆,我为了不伤害我妈隐瞒了真相,这真相实在太苦太苦,哭得我无法下咽。她,周叔,他们每个人都怀着希望想要向前走,想要走出阴霾,可是他们凭什么要因为我而经历这一切。如果我不认识宋清寒,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我故意让出租车绕远路开回家,好让眼睛消肿,不被她瞧出端倪。我妈盘问了我一遍,说下个月她去看。我刚想进房间,她就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哭过了。我没承认,她半信半疑道:“真的?” “真的,”我诚恳地回答,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我饿了,想吃红烧肉。” “行,给你做,整天就想着吃。”我妈转头进了厨房,我的心终于像石头般落了地。 不出意料,这个秘密我会一直保守到死,我没有让她知道真相的勇气,也承担不起那个风险。就让我做一回懦夫——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方扬后来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他要好好念书,不能对不起他妈,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找过我。宋清寒也没再来过那家快餐店,我的生活再次井井有条起来,以为一切都步入正常,便放松了警惕。一次不假思索接起了陌生电话,对面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又是宋清寒。 “我在医院,你能来看看我吗?”他在我挂电话前抓紧时间开口。 我觉得好笑,推开窗户,吹着暖风问他:“你在哪跟我有关系吗?” “我跟他说我死都不会结婚,他把我一条腿打断了,可能会有后遗症。” 我压抑着火气,把手指从挂断键上移开,语速很慢地对他说:“宋清寒,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现状。” “第一,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就算是死了我也没义务给你收尸。第二,你那个妈找过我了,让我离你远点,你们什么矛盾我不管,我求你放过我们家好吗,你还想把我整成什么样才满意?” 那头沉寂了很久,半晌他才很轻地说出一句:“我很想你。” 我没再犹豫,干脆地挂断,多听他的声音一秒都会让我心烦。 假如没出这档子事,我每天依然会挂念着他,计划着我们的未来,对他的撒娇和委屈无法拒绝。可他已经因为一己私欲毁掉了我的家,他还想口口声声说着爱再把我剩下的东西也毁掉吗? 如果他要的爱必须失去一切才能证明,那我给不起。宋清寒才是被宠坏的人,仗着自己的身份随意操控别人的人生,拿捏着别人最重要的东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得到了就甜言蜜语,得不到就想方设法、撒泼打滚。 过去我太爱他了,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竟然想象不到自己不爱他的样子,忘了自己在没遇见他前过的便是那样的生活。 可是我现在没心情陪他玩过家家的游戏了。 我低估了宋清寒不要脸的程度,他直接找我不成,又找到我妈头上。我不清楚他又胡编乱造了些什么,我妈一回家就把我拉到沙发上,忧心忡忡地问:“你和小宋最近是不是吵架了?” “妈,谁跟你说的啊,我俩好着呢,他就是最近忙了点。” 我把电视机音量调大,随口回答她。 我越是躲避,宋清寒的名字就越频繁地出现在我耳朵里,躲不开逃不掉,我不懂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为什么还不能放我一马。 面对感情问题我妈就摆出一副专家姿态,苦口婆心地劝我:“他自己跟我说你在生他的气,他住院了你都赌气不去看。回来之后你们就不对劲,吵架了更要好好沟通,知道没?别步我的后尘——” 我最听不得她讲起自己的事,连忙打断她:“行,我等下就去看他,妈你要没事找几个小姐妹搓搓麻将,别操我和他的心了。” “水果我给你买来了,等下给小宋带过去啊,”她指了指桌上的塑料袋,故意调侃一句,“唉,孩子大了,翅膀也硬了。” 带着水果去医院时,我的脑子里冒出来过弄死他后再自首的想法。现在我不能这样做,我身后还有爱我关心我的亲人,我不能那么不负责任。要是哪一天他真的把我逼到死路上,就算我自己不得好死也要报复回去。 宋清寒在一家私立医院住院,我问了他的病房,乘电梯上去。整层楼都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最里面的那扇门开着一条缝,就像是知道我的来访一样。 整间病房只有他一个人,环境倒是宽敞明亮,看来宋绝心里还是疼他这个儿子,不舍得让他自生自灭。在他们这一家子神经病的纷争里,最惨的却是平白无故被卷进去的我,也真是可笑至极。 宋清寒一条腿被高高吊起,另一条腿和胳膊也没好到哪去,有青紫的伤痕,斑驳一片。他正低头翻着书,一看见我就要坐起身。我把他按回去,把装着水果的袋子放在柜子上,冷声问他:“我来看你了,这样够不够?可以放我走了吗?” 他的狼狈模样非但没让我好受一点,反倒更加火大。他的惨成了他拿捏我的把柄,可谁来顾及我的感受。 我把椅子拉到他床边,在摩擦里发出刺耳的噪声,语气不受控制激动起来:“宋清寒,你如果是个男人,有本事就别找我妈。你活了十几年就学了怎么威胁别人吗,你算什么东西!” “他不许家里人来照顾我,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我真的很想见你,”宋清寒仿佛和我在两个频道,自顾自地卖着惨,“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我克制把杯子直接砸在他头上的冲动,手指用力捏着杯壁,走到饮水机边给他泡了杯温水。 他接过杯子,对我说了句谢谢,声音低哑。他没喝两口,我就从他手里抢过杯子,把剩下半杯水全部倒在他脸上,故作惊讶道:“不好意思,手滑了。” 他的睫毛眉毛都被水沾湿,多了平时不曾有过的脆弱感,被这样侮辱也一言不发,任我拿毛巾给他擦脸。 “问你几个问题,你这次最好不要骗我,”我站在他身边久久地凝视他,“方扬的事是不是你设计好的。” 他没有犹豫,承认道:“是。” “为什么。” 为什么靠近我的方法有那么多种,你偏偏要选损人不利己的?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 “我想得到你的信任。” 只是因为这样吗?我被他逗笑了,继续问:“为什么会转到我们班?” “因为你在。” “为什么要因为我做这一切?” 这一次宋清寒没有回答我,他看着我,用过去最让我不忍的深情目光。可现在被他这样看着,我只觉得想恶心想吐。 我对方扬的心动是他们联合起来演的戏,我跟宋清寒之间的感情,竟然要靠他一步步算计来,每一步我都精准地踩入他的圈套,被他的甜言蜜语所迷惑,何其天真。 他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只是太过自负太过轻狂,独独算漏了人心,想不到方扬会于心有愧向我反水,更想不到我不愿意陪他玩下去了。他今天会因为想和我在一起而精心设计,等到厌弃我的那一天,是不是又要步步为营逼着我放手,还要装得无辜? “我可以再抱你一下吗?” 宋清寒动了动喉咙。 “随便你。”我已经不想跟他争论,看着他费力地坐起来,用满是伤痕的手臂虚虚环上我的腰。 在我的幻想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场景,我甚至没想到我们还会有撕破脸的时候,可它还是这样发生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我凑到他耳边说:“多在你身边待一秒,我都怕你爸妈赶尽杀绝。我知道这件事不全是你的错,我不想全怪在你头上,也不想毁了我们的回忆。” “我一点都不想拥有你高尚的爱情,我很怕死,所以麻烦你高抬贵手放过我。我跟你的缘分到此为止。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后悔一辈子,你听得懂吗?” 我掰开他的手,想要转身离开这里,听见他在背后一句说了“我爱你”,声音轻到像是幻听。我没什么跟他好说的了,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让人作呕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