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你何其有幸,能踏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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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米尔一脸空白地看了你好几秒,仿佛在确认刚刚那个点头不是错觉。 “圣子?”他嘀咕。 “是的。”你说。 “每年只出生一个,教廷不露脸的活招牌?天选的大人物?”雷米尔指向电视机,“跟那个以撒一样?” 你点了点头,并说:“七个。” “什么?” “圣子,每年出生七个。”你说。 雷米尔眨巴着眼睛,皱起了眉头,似乎开始怀疑自己弄错了。片刻后他重重摇头,激烈地反驳了你。 “怎么可能?七个?”他匪夷所思道,“每年圣诞节公布今年圣子的名字,电视和广播那阵子天天报道,大街小巷到处都传,穷乡僻壤里都贴了公告!要不是圣子从来不在公众面前露面,我发誓一年一个的圣子绝对会被印在马克杯和衣服上——就算不露面,那些名字都被印在各种东西上。教皇他本人也是圣子之一,就在地狱之门打开的那年出生,八十二年前,记在小学课本上,这连我都知道!我绝不会记错,有一年我还遇到过圣子途经我在的那个小镇,整个镇子都被封锁起来迎接,他——” 雷米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惊疑不定地看着你,慢慢说完了后半句。 “……他叫以诺。”他说。 姓名是有限的,重名不算什么。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以诺”,就像有无数个“亚当”“杰克”“玛利亚”。不过,一年公布一个的圣子之名,当然还没拮据到重复使用。 “两三年前我还听说过他,哪条圣子某某例行拯救信徒的新闻。”雷米尔说,“你说你五年前就来到了这里,可是‘以诺’还活着……” “事实上,”你说,“还活着的叫以诺。” 优胜者拥有名字。 每年圣诞节教廷公布一位圣子的名字,只是跟大众以为的不同,那并非这一年出生的圣子之名,而是这一年离开小圣堂的那一个。八岁,你在考核上胜过了小圣堂中的全部兄弟姐妹,于是你能离开,你的名字被世人所知,每一年的优胜者都是如此。被神钟爱的圣子只能光辉而死,抑或长命百岁,如果发生了不恰当的意外,没关系,还有许多候补能替上。这个名字必将长命百岁,光辉而死。 圣子从来不在公众面前露面。 雷米尔胡乱扒了一把头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他的手下意识在桌上摸索了一下,最后垂了下去,捂住了嘴巴。“如果我每次被你惊吓都抽一支烟,我一定会死于肺癌。”他嘀咕道。 你很抱歉吓到了他,或许所有人都会在过往的观点被推翻时吓到吧。你从未跟别人说过这些,没人问过你。 “其他人呢?”雷米尔说,“每年出生七个,每年公布一个,其他六个呢?” 其他六个,会留下来,等待今后的考核。你们会在此为战场上的兄弟姐妹祈祷,祝愿战事顺利。年龄不同的圣子住在小圣堂中,名为小圣堂的修道院很大,住下上百个圣子与照顾圣子的一大群圣职者绰绰有余,不过一旦超过十八岁,圣子就要离开小圣堂,前往更好的地方。他们从来不说更好的地方是哪里,只说那儿沐浴着天主的宠爱与荣光。 不过,你对此有所猜测。 七岁的某一个夜晚,你在半夜醒来,发现照顾你的修女嬷嬷不在房间里。门没有锁,你睡眼惺忪地顺着月光向外走去,听见院子里有人压低声音交谈。 “……才十七岁!明明还有一年!”那声音带着哭腔,属于某个修女,“神啊,他已经非常非常努力了,明年的考核他一定能行,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是所有人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另一个声音叹息道,那是你的嬷嬷。 “明明还有一年!”带哭腔的声音反复强调,“还有一年,为什么不能用圣遗骨室里的那些呢?效果不会差多少啊!” “这回有需要的是那位陛下。玛丽,你知道的,那位陛下不容有失。” “我不知道!”玛丽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歇斯底里,“我只知道我的孩子要死了!他被交给我时那么小,是我一手把他养大——” “慎言!”你的嬷嬷厉声打断了她,“是天主的恩惠让他长大!那不是你的孩子,那是主的孩子!” “是主的孩子……是的……” 玛丽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被抽干了力气。她们喃喃念诵了几句祈求神佑的经文,念着念着,叫玛丽的嬷嬷呜咽了起来,她细细的哭声被高大宏伟的修道院吞没,并没有传出多远。 你想起了玛丽是谁,大哥哥亚哈谢的贴身修女,一位端庄的夫人。你为她的失态吃惊,呆立原地,直到被她们发现。皱着眉头的人与掩面哭泣的人,在发现你时一样面色大变。“以诺?”你的嬷嬷脱口而出,她一定被吓得不轻,否则她该叫你“大人”或“圣子殿下”,只有师长才能对你直呼其名。 她们慌慌张张地把你送了回去,第二天,发生了许多事。 小圣堂中最年长的圣子亚哈谢突然害了急病,病逝前他自愿殉道,遗体进入圣遗骨室,照顾他的人们自然也随之离开了小圣堂。 半个月没露面的教皇陛下再一次出现在了教皇宫的阳台上,朝圣之人欢声雷动。 你的贴身修女换人了,你再没见过之前那个。师长反复询问你昨晚听见了什么,有何感想,完事后他们告诉你,口出妄言者已经得到了惩罚,而夜游的你当然也难逃罪责。“什么都别说。”你的父亲给你疗伤时这样说,“谁都别说。” “其他人,”你回答雷米尔,“会留在小圣堂。” “一直?”他震惊地说,“就这么,就这么不为人知、不见天日地关在修道院里?” 你缄默不语。 “我还以为圣子都是天杀的幸运儿。”雷米尔喃喃自语,“我还以为‘圣子背难以救世人’都是狗屁宣传,就只是几个有天赋的好命家伙被当成神迹膜拜,我以为圣子都过得很好……” 他抿着嘴,又摇了摇头。 “我流浪时遇到圣子借道,早上几天,小镇就到处都是教廷的人。所有不够体面的人,穷人或者流浪汉,全部得为圣子滚出去,整个镇子都被围起来。我气不过,躲到一棵大树上远远看过,那是个车队,圣子坐的好车被围在一大帮车子里,真他妈威风。”雷米尔低语道,“我听说那圣子比我小三岁,比玛利亚大一岁,我当时恨死他了。凭什么?我们得在大冬天被赶到荒郊野外去,就为不脏了贵人的眼睛,跟我们差不多大的贵人却天生前呼后拥,过得像个国王……” 你不知道国王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的确,你天生就前呼后拥。 每一个圣子都有一支负责团队:一个贴身修女,一个“代行父职”的老师,一群师长,一群保镖,一群负责各种杂事的照顾者,还有更多你甚至未曾谋面的人。你身边总有人照料,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注视,你的任何行动都需要指示,而任何外人,倘若要与你接触,都得经过层层审核。与曾经比起来,你现在的每时每刻,都私人得过分。 圣子的生活就是这样,无论在小圣堂还是战场,无论刚出生还是位至教皇。是的,教皇也是圣子之一,你们中最最年长的一个。在离开小圣堂的那天,你曾见过他一面。 教皇陛下非常强大,你才来到大圣堂门口,便对他有了感应——圣子们之间有着轻微的感应,这感应的强烈程度视乎对方的强弱。他应当很强大,可他看起来却非常弱小,瘦骨嶙峋,老态龙钟。教皇今年八十二岁,当初便只有六十五,但他的双眼浑浊,皱纹密布,看上去就像八九十岁。 他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招手让你过去。他眯着眼睛看你,像个看不清孙子面孔的老人。与你料想的不同,教皇陛下并没有祝福或训诫你,他看起来说句话都很辛苦,只伸手摸了摸你的头。他的面容慈爱,目光悲伤,当他用右手抚摸你的头顶,你发现他缺少了两根手指。教皇陛下总是把手笼在袖子里,即便要伸出来,也只挥舞左手。 “时间到了,陛下。”教皇座后的圣职者恭顺而不容置疑地提醒道,于是你就该走了。教皇点了点头,吃力地对你说:“好孩子,去吧,去吧。” 你跟着领路人离开,就像之前跟着他进来。走出门时,你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教皇陛下依然目送着你,他孤零零坐在高台之上……不,他当然不是孤零零的,照顾他和保护他的人将他层层围起,光是大厅里的那些人,就比围绕你的人更多。这也是当然的事,教皇陛下保佑着你们,教皇陛下支撑着远征,他不容有失。 只是当你回头望,不知怎么的,你觉得教皇陛下的眼神,看上去与目送你离开的兄弟姐妹无比相像。 门关上了,大圣堂的大门一层层在你身后关上,截断了你的目光。 你记得那一天非常晴朗,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天空无边无际,当你仰望它,你的目光不会被任何一堵墙或一个穹顶阻挡。蒙主恩赐,你想,感谢圣父圣灵与教皇。 你何其有幸,能踏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