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那二十多年的教义冲刷都不曾格式化你的灵魂,爱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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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雷米尔吻住的时候,你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是被他碰触时你就已开始发抖,还是他吻你之后你才发现自己在颤抖?你不太清楚。你的身体在震颤,牙齿在打架,与其说害怕,不如说冷。骨头里的烈焰退却,十二月的寒意再度涌现,被汗水打湿的织物与发丝开始冷却,裹尸布般贴在你身上。你抱住雷米尔的胳膊在发颤,就像搬过什么超出限度的重物,脱力到难以控制。 天气这么冷,暴露在空气中的液体很快变得黏腻冰凉,比如汗水,比如血。雷米尔蹭到你脸上的血迹也在失温,只有他手掌覆盖的地方还温暖如初。你的手不比他干净,墨水血水(或许还有脑浆)在你手上与袖子上星罗棋布,你控制不住地向下看去,脚边的尸体死状凄惨。 你杀了他——到现在,这件事才清晰地出现在你脑中。 你杀过无数恶魔,它们都是恶兽,不是人。如今你第一次杀人,杀死了神的仆人。罪大恶极,不可宽恕。雷米尔又一次把你的下巴抬起,阻止你低头去看你制造的尸体。他的掌心温热,嘴唇柔软,红色眸子中跳动着某种吓人又迷人的烈焰。你闭上双眼,像在某个与雷米尔相拥醒来的料峭清晨,用最大的意志力也难以立刻抽身。 “我没事。”几分钟后,你艰难地说,推了推雷米尔,“离开这里,可能会有后续部队。” 雷米尔松开了手,探询地看着你,这一次你把教廷的运行机制与你的猜测一并仔细回答。没收到信号的情况下不会有大范围封锁,毕竟这回的搜寻多半是广撒网,网越大就越稀疏,总有办法离开。雷米尔听得专注,频频点头,最后他提出,你们应该处理一下尸体。 “不用太仔细,只要有时间让我们走远就行。”雷米尔眯起眼睛,扯了扯嘴角,“刚好给你的花园施施肥。” 那个笑容相当冷酷,同时镇定自若。与刚才抬头看你时一样,那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神色。他的目光让人安心,让人相信一切问题终将消弭,就算没有,他也会将之一一解决。 这里有四具尸体,只有你制造的那具特别惨不忍睹。另外三个(包括被你撞昏后被雷米尔补刀的那个)基本都死于脊椎断裂,死得干净利落,雷米尔的确精通杀戮。你们将不怎么流血的尸体抬去花园,为了避免剩下那一具把血流得到处都是,得找个运输工具。你打开杂物室想找个担架,雷米尔却一眼看中了别的东西。他指着房间一角的手推车,笑出了声。 “我记得这个,你当初用它把我运回来的。”他说,乐不可支地摇着头,“唉,世界多奇妙啊。” 有时候你真不太理解他的幽默感,他嘲笑自己的伤疤,真觉得有趣似的。但你认同那后半句话,世界多奇妙啊,一年前你用手推车运回一只半死不活的恶魔,一年后你们身为同谋共犯,一起运走圣职者的尸体。六年前你无法想象普通神父的生活,一年前你无法想象自己会如此堕落、如此自由、如此激烈地喜怒哀乐,几分钟前你无法想象你能继续站在雷米尔身边,交谈,亲吻。 你们挖开花园的土地,将尸体埋藏进去。你们把乱七八糟的桌椅放回原位,拖动沙发毯盖住地上的血迹。雷米尔知道怎么掩饰弹孔,而你,在这些年救助了这么多伤痕累累的动物与孩童之后,你知道怎么处理血污。“我们简直天生一对!”雷米尔吹了个口哨,“我们应该去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强盗,杀人越货一条线,咱们一定合作愉快。” 你知道他不是认真的,雷米尔擅长杀戮,但他并不喜欢当罪犯,否则很多年前他也不会选择上战场。他只是在随口胡诌,从你们幸存下来开始——事实上,是从你撞向拿罗盘的人开始——那双眼睛里一直回荡着醉酒似的亢奋。他一直在说话,说着逃亡的路线,说未来。 “我们应该往西边走,穿过克伦湖,到大平原上去,”雷米尔说,“当初流浪的时候我查过那条路线,沿途都是穷地方,太荒凉,对小姑娘不太好,但对我们来说正合适。地方大人少,弄辆车,带好油,跑几天都不见得能撞上一两个人,全程能看到的野兔肯定比人多。穿过大平原就到了国境线附近,南边到处都是黑户和偷渡客,乱七八糟,没人会管你是谁。北边的状况还不错,没有恶魔,教廷够不着,各色各样的人来来往往,要是能解决我的问题,那里倒比南边好。我有个战友是那里的人,战死前还跟我说家乡的枫糖。” 他仔仔细细描绘着前路,交通工具,后备方案,穿插着野兔陷阱的制作方法,某种鸟洁白的羽毛,如何寻找松鼠埋藏的宝藏。雷米尔好像什么都知道,他自信地讲述,像快要游入大海的鱼。你放下心来,同时感到一股难耐的骚动。 你从背后抱住了雷米尔,双臂环绕着他的腰肢,埋首于他的颈窝。他如此温暖结实,像个火炉。你听见雷米尔轻柔地喷气,可能在笑,可能在叹息。 “没什么,不会太难。”他说,拍了拍你的手背,“过了最开始一段时间,等咱们从那什么后续部队旁边跑掉,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们不会到处找。”你说,“我回去之后,他们就收队了。” 雷米尔的身体在你怀中僵硬。 “什么?”他说。 “等我回去之后——” 他甩开你的手,把你从身上撕下来,转过来看你。那醺醺然的喜悦终于一扫而空,雷米尔硬邦邦地打断你:“回哪里去?” “教廷。”你说。 “你,你还要回去?”雷米尔不可思议地说,指着花园的土地,“在这些事发生之后?” “我得回去。”你说,“教皇陛下需要我。” 雷米尔的嘴唇抖了一下,他脸颊的线条绷紧,大概正咬着嘴里的肉,以免立刻爆发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恶语。怒火覆盖了他的面庞,甚至胜过刚才。 “你后悔了?”雷米尔说,“你现在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在我们把他们埋好之后?吓到你了吗?好孩子怕得不到天堂的入场券,打算送货上门去忏悔?哈,那你可真他妈虔诚圣洁感天动地!饲养员绝对高兴得发疯,跑出猪栏的猪不用人赶都会自己跑回来,宰了你之后他们一定弹冠相庆,往你的尸体上盖章,‘模范家畜’!值得嘉奖!” 他说得越来越快,双手攥住你的领口。你几次想插话,都没能找到机会,等他告一段落,你才得以开口。 你说:“我没有后悔。” 你是帮凶也是主犯,神的仆从死于你手。你感到悲哀,但你不恐惧。天平一边放着雷米尔,一边放着他们,你选择了雷米尔,那你就要承担杀死他们的恶果。这是你的选择,无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你都已经做出了决定,并且对其负责。雷米尔的眸子宛如烈火,怒容如此鲜活,他离你这么近,活生生的呼吸拂在你脸上,你知道哪怕重来一次,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你不后悔。 但是,只是,你得回去。 雷米尔跟你说,善恶正邪不是非此即彼的两个盒子,他是对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童话故事。你的双手沾血,信仰动摇,天国之门已经对你关闭。但你的大半个人生都属于那里,教廷是你的襁褓,你的学校,你的故乡,规则与虔诚构成了你的血与骨,它们在冲击中开裂,却不可能在一日间灰飞烟灭。你深深地、深深地爱着雷米尔,胜过爱众生,胜过爱自己。然而你们如此不同,那二十多年的教义冲刷都不曾格式化你的灵魂,爱也不能。 你信仰神明,哪怕有所怀疑。你深爱雷米尔,然而在爱情之外,影响你决定的还有其他东西。这不是个改变天地的传奇故事,也不是完美无瑕的爱情故事,那些故事里的主人翁能高歌猛进毫无犹豫,你不能,你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你终究只是人之子。 “我爱你。”你说,“我得回去。” 雷米尔长长地吐气,像饱满的气球漏了气,怒火从空隙中溜走。他沉默片刻,不再发怒,那张脸看上去悲伤又疲惫。 “忘了我刚刚说的,抱歉。”雷米尔说,“以诺,你‘想’回去吗?” 你想吗? 你想回去,听从召唤,觐见教皇。你想回归你成长的地方,来来去去的法袍会让你感到亲切,赞美诗会让你怀念,管风琴高歌,大圣堂明亮,银烛台与水晶灯闪烁着神圣之光。你的灵魂或许还会被天空接纳,你的尸骸将为他人带来新生,终末之地灿烂如天堂。你渴望回归,面对你既定的命运,如同叶落归根。 你想留下,拥抱雷米尔,告诉他你将跟他一起走。你们会坐上一辆车,一路西行,穿过克伦湖,横跨地广人稀的大平原。你们会捕猎野兔,他将告诉你三岁的公鹿角上有几个分叉,某种野果在哪个季节成熟。你想与他同行,见识那些你从未见过的天地,认识形形色色的人。你渴望停留,活下来,在这有喜有悲的人间度过此生。 这都是你的想法。 你想回去,你想留下,两种念头势均力敌。在此之外,你身为圣子,你背负责任与义务,教皇陛下需要你,你得为大局(那些你所不知、你从未接触但被无数人强调过无数次你须对此负责的大局)牺牲。于是砝码加到了天平的一边,你得回去。 “我想……回去。”你的语气比你以为的更加犹豫,“为了教皇陛下,为了大局,为了全人类……” 你的师长会高兴的,他们将这些话重复了无数遍,如同熔铸雕像时注入材料,它们与你浑然一体。在你学会思考之前,“伟大的牺牲”已经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你根本分不出这念头源自自己,还是他人留下的回声。雷米尔好好活着,他知道要怎么生活,他能活得很好,你便已心满意足。 “明白了。”雷米尔平板地说,松开了你。 你需要他松手,但当这事真的发生,你依然感到一阵刺痛。你嚅嗫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把需要交代的事情全部说完,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我走了。”你说。 “滚吧。”他说,“别回头。” 你刚才已经换掉了带血的法衣,洗掉了血污,现在你看上去又是个衣冠整齐的神父。你们要去的方向截然相反,出门后就要分道扬镳,无法同路。不如说,你离雷米尔远点才是帮他的忙,你该早些找到周围的教廷军队,带走他们。再没有可以逗留的理由,再没有能说的话,你只能点点头,转身。 “我没有你这么高尚。”你听见雷米尔在你身后低语,“我爱你。” 你几乎要回过头去,你已经开始转头,但这个动作未能完成。在你转回去之前,你感到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