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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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瑶卿坐在车中看着外面那么多店铺行人,既兴奋又有些害怕,紧紧依在胡灵怀里。 胡灵一只手臂搂住他,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瑶卿不怕,这城里很安定的,我们在这里住些日子,哥哥带你到街上去玩儿,好不好?” 洛瑶卿早就盼着出来,现在见果然到了城中,得遂心愿之下就腻在胡灵身上,一个劲儿撒娇撒痴。 胡灵的宅院在福清坊绣球街,这里居住的都是富户,皆是青砖粉墙,金漆牌匾,时常有青衣小帽的小厮出入,一派安宁富足之象。 洛瑶卿进入胡宅,见这宅子并不很大,里外三进的院落,但布置得极为精雅洁净。房间里虽不似紫葳洞那样悬着金丝彩绣的锦帐,摆设的翡翠玛瑙,却也是玉瓷象牙、珍珠琥珀这一类质地温润柔和之物陈设四处,帐幔被褥颜色娇嫩,布置得竟有几分像女子的闺房。洛瑶卿一进来就感觉十分舒服,歪在榻上动都不想动了。 胡灵见他喜欢成这个样子,便拉起他来,道:“先别躺着,后面还有个园子呢,且随我过去看看。” 洛瑶卿跟着胡灵来到后面的小花园,这园子可真够小的,一眼就望到了头,里面只栽了些寻常的梅柳、芍药、海棠之类,比起紫葳洞中那遍植奇花异草、棋布亭台楼阁的大园子实在简单小巧。 但洛瑶卿却很高兴,拍手笑道:“好啊,好啊!这里好看!” 胡灵笑着问:“哦?好在哪里?” 洛瑶卿想了想,道:“这里的东西我都认得。” 胡灵愣了一下,哈哈笑道:“瑶卿说得对,这样的地方才是真的好。” 这时小舟捧着两盏木樨香露送过来,听了两人的话,咯咯笑道:“公子可真好养,别家的夫人娘子都巴不得搜罗尽了奇珍异宝放在自己房里,公子倒只要这些眼前的物事。其实公子要那稀奇玩意儿还真容易,倒是这些家常东西才难求呢!” 胡灵听了也哑然失笑,道:“你可真是个刁钻的。紫英紫烟都在忙些什么?” 小舟伶俐地答道:“紫英哥哥督率着仆役们安置东西,紫烟姐姐正安排备饭,还吩咐人到各家邻户之中送点心礼盒致意。要说这人间的规矩可真多。” 胡灵笑道:“要说也没什么,我们狐类划定自己领地的时候,也是要和周围的同类碰碰面的。” 胡宅的左邻孙员外乃是个绸缎商,家中广有资财,为人多见世面。这天家中僮仆捧了个描金画花的漆盒上来,道:“老爷,隔壁胡老爷遣人送了迁宅吉礼来。” 孙员外摆摆手,道:“拿下去给公子小姐吃吧。” 这种送礼的点心一般都并不十分精致,大人们是不吃的,都是散给孩子们吃着玩儿。 哪知孙员外核对完账目,回到后院,却见自己的夫人拿了一个细瓷小碟儿给自己,碟儿上有两块点心。 夫人笑道:“老爷辛苦了。胡宅送来的点心甚好,且吃两块垫垫肠胃吧。” 孙员外道:“你知道我一向不爱吃这些甜点,甜腻腻的让人难受,给孩子们吃吧。” 夫人扑哧一乐,道:“旁的点心 可以不吃,但这两个却一定要尝一尝,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点心,光是看着就舍不得放下,吃到嘴里又软又糯,像是自己能化开一样,一下子就没了,只怕宫里也没有这样的点心。” 孙员外觉得好笑,道:“妇人家说话没个准儿,你怎知宫中细点是什么样的?难道吃过不成?” 但到底是夫人的心意,不好推拒,只得接了过来,仔细一瞧,那点心果然做得精巧,李子般大小,半透明的团子,都能看得到里面桃粉荷绿的馅料,糕团上还用五彩糖汁堆描着香花翠鸟,瞧那精美的样子不像是入口的点心,倒像用来摆设的一样。 孙员外拈起一块儿送入口中,那点心就像软滑的果肉一样,几乎入口而化,外包的面衣清爽适口,有股子荷叶香,里面的馅料也不知是什么果子熬成的,软软的却又有些韧劲儿,那甜也是一种清甜,还带了一股浓郁的果香,远非那些腻人胃口的砂糖馅料可比。一个点心吃下去,只觉得胸中舒爽,满口生津。 孙员外每当夏季便有些痰喘燥热,吃了这一个团子,倒觉得有了点清凉爽快之感,果然是个好东西,忙拈起另一块也吃了。 夫人笑道:“还说不吃,现在怎吃得恁快?你别那么口急,这点心一共十块,我只给两个孩子吃了四块,我吃了一块,还有三块给你留着作茶点呢。要说这胡家点心做得这么好,他家不成是开糕饼铺的?” 孙员外微微一笑,道:“你看过显贵人家把厨子放出来开酒楼吗?我看胡家定是作大生意的,古玩珍宝、贩盐贩铁都不一定。咱们且瞧着吧。” 邻居们起初对新来的胡家颇为好奇,但过了几天也就淡忘了,毕竟各家都有家业要忙。 见周遭平静下来,胡灵就带洛瑶卿出门去玩儿。这绣球街本就是个热闹去处,因为到这里光顾的都是富人,各家店铺食肆都整洁富丽,比不得平安坊那边逼仄腌臜。 洛瑶卿到了街上起初还因为怕生,紧紧黏着胡灵走路,过了一会儿就熟悉了,简直像撒了欢儿的马驹儿一般,东家看看西家看看,四处乱跑。 胡灵连忙紧紧拉住他的手,笑着数说道:“你且慢着点儿走,这条街又跑不了,急的什么?看来平日真是把你拘得狠了,现在这样鸟儿出笼一样。” 洛瑶卿被胡灵一双铁臂箍住了腰,带着他慢走细瞧,纵然心急也只能听话。走了一个多时辰,把一条街走完大半,看得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双眼睛简直都不够用了。 却不知他在看人,人家也在看他,人们只见一个锦衣玉带、俊美如天人一样的郎君如捧珍珠般搂定了那单薄清秀的公子,而那公子虽容貌秀雅,神态动作却像个没出过门的孩子,真亏了那贵人有这份耐心哄他。 走到中午肚子饿了,胡灵便找了一家门面颇大的酒楼用饭。洛瑶卿难得在外面吃饭,加之这酒楼的菜品也的确不错,因此就吃得分外香甜。 他们这一桌紧靠着窗子,洛瑶卿边吃边伏在窗栏上向下张望,胡灵一边给他解说着外面的人物东西,一边忙着给他剥虾仁、剔蟹肉,用银匙子舀了再沾上一点汤汁,送到洛瑶卿口中。想起自己从前在酒楼中饮酒吟诗,听歌赏曲,白衣飘飘何等潇洒风流,现在却活像一个照料宝贝孩子的乳父,不过能这样与他永远相守才是自己真正的幸福。 胡灵见洛瑶卿吃得高兴,就问到:“是这里的菜好,还是家里的菜好?” 洛瑶卿嘻嘻一笑,道:“各有各的味道,这里比家里热闹,外面好多人好多东西!” 胡灵摸摸他的头,宠溺地说:“看来今后真要常带你出来玩玩儿。” 小舟则在一旁翻拣着那尾黄焖鲫鱼,一边自言自语道:“公子真是捧着金饭碗吃白薯,这样的东西也叫好吃,瞧这鱼,肉质又松又软,只有一点鲜味可取,定是江水浑浊,养的年头又短,都不上五年。螃蟹个头儿那么小,还没盘子大,这笋也不嫩……” 全没注意一旁的伙计已经快翻白眼儿了。 洛瑶卿连日来在外面玩儿得累了,晚上睡觉就分外香甜,不用怎么哄就睡过去了。到第二天早上,晨辉映在窗棂上,巷陌中便传来铁牌子的敲打声,原来是寺院中的行者头陀一手持铁牌,一手用小铁锤儿敲打,口中不住念诵:“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天气晴朗……” 声音颇为洪亮。 这报晓声把洛瑶卿唤醒了,他贴在胡灵胸前揉了揉眼睛,喃喃地说:“天亮了啊!” 胡灵心疼他昨日辛苦,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忙哄道:“哪里亮了?日头只露一点头儿呢!瑶卿,你再睡一会儿吧。” 洛瑶卿在他怀中迷糊了一会儿,便精神了一些,细声细气地说:“这里真好,有和尚报晓,声音又很大,在房里都听得到。咱们山上可没有。” 胡灵用手指插入他绿云般的长发中慢慢梳理着,道:“那些和尚平日念经礼佛,调门儿都拔得高了,又遵守时刻,用来报晓再好不过。所以前人有云,‘五更不用元戎报,片铁铮铮自过门’。咱们山中自然没有,哪个和尚能上到紫葳洞?瑶卿,早上想吃些什么?” 洛瑶卿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划来划去,道:“我想吃黄胖家的鸡汁馄炖和小烧饼。” 胡灵拍着他的玉臀,笑道:“你这孩子,家里的东西不吃,偏爱吃外食。好吧,哥哥这就让人买去。” 早饭果然是香气扑鼻的烧饼馄炖,紫烟张罗着又送上几样点心羹汤,取笑道:“黄胖家那种小食肆乃是给伙计佣工吃的,公子也不嫌,专爱吃那里的东西,小心哪天有妖怪把公子变做个小厮!” 洛瑶卿边吃着馄炖,边嘻嘻笑道:“当小厮很好玩儿吗?妖怪都是好人,一定不会害我!” 这下紫烟可真一句话也也说不出了,只能哭笑不得地服侍这要命的公子。 后花园中的树荫下,胡灵正手把着手教洛瑶卿写字。洛瑶卿现在虽能读些简单诗书,但写字却差了很远,那一笔字如顽童涂鸦一般,稚嫩得很,全不像是一个如此秀雅的人儿写出来的。胡灵便常常教他写字,握着他那纤瘦细嫩的手,在纸上慢慢用心写着,真像是父亲在教自己的独养儿子写字一样,感觉分外窝心。 这时院墙上探出两个小脑袋,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着。 那小男孩对小女孩说:“姊姊,那位哥哥不会写字吗?我四岁时就开始习字了。” 小女孩道:“嘘,小声点,被他们发现就不好了。” 哪知过了一会儿,胡灵竟抱着洛瑶卿吻了起来,而洛瑶卿婉娈仰承,全无半点抗拒,吓得两个小人儿立刻低下头去,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 男孩儿问姊姊,道:“两个男子怎么能亲来亲去?那哥哥也不抗拒!前儿那边隔壁朱老爷吊打一个新买的小厮,就是因为他不肯和老爷亲嘴。这位哥哥为什么肯呢?” 两人跑到房中,将这事问了母亲。 母亲把脸色一沉,道:“别人家里内宅的事你们少要讲论,今后也再不许去看。再敢窥人后园,小心为娘请出家法来!” 吓得他们两个赶紧一溜烟儿跑了。 晚上夫人又将这事告诉了丈夫。 孙员外沉吟一会儿,道:“那家子我原本就觉得有点怪,也不知他们是做什么的,恁的富贵。家中的家长对那公子亲近得不得了,旁人都道是兄弟情深,原来竟是短袖之癖。现在一些贵官富户多喜欢玩弄漂亮的男孩子,甚至将人阉了的也有,难道那家的公子其实竟是娈童?” 夫人道:“我看不像,听胡家的家仆婢女的言语,倒是把他们公子捧得像珍珠一样,根本没有半分不敬,若是娈童,只是个玩物罢了,哪里像这样一个主子似的。” 两个人计较半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孩子挨了一番训斥,消停了一会儿之后,终究是不死心,又跑到后园偷看,却见那两个美貌男子已经不再亲吻,那纤弱男子坐在衬了冰丝软垫的石凳上,那个貌美异常的男子正在给他梳理头发,十根手指在他发间灵活地穿来穿去,将将一串明珠盘在他发髻之间,衬得他更加明艳动人。 洛瑶卿努起嘴,道:“灵哥哥,这里为什么这么热?从前我们在山上时明明很凉快啊!” 胡灵展颜一笑,道:“山上地势高,树木又多,夏天自然凉快。城中皆是平地,人烟众多,烧火做饭的,当然会热一些。弟弟,你若嫌热了,我们就回山上住一段日子,好不好?” 洛瑶卿连忙摇头道:“我不要,城里更好玩儿,就算热我也要在这里。” 胡灵见他着急了,忙哄劝道:“好,瑶卿说在这里,那就住在这里,大不了哥哥给你扇扇子也就是了。” 说着拿起一柄团扇轻轻给他扇着风。 男孩子一听,吓得差点喊娘,拉着姊姊下来,道:“他们住在山上,一定是妖怪!” 女孩子白了他一眼,道:“现在有钱人家都在山上有别庄,天热了就去避暑,哪像咱们总得住在城里。我长大了定要嫁一个这样俊美富贵的丈夫,而且又这么温柔体贴,梳头打扇儿都能做。” 过了两天,洛瑶卿就让仆从搬张梯子来靠在后花园的墙上,说是要看隔壁家的芙蓉花。 急得紫烟直跺脚,道:“小祖宗,这可怎的好?登梯子爬那么高,摔下来怎么办?” 但却拗不过洛瑶卿,只得搬了一把梯子过来,两个侍女扶着他上去了,底下还有三个男侍看护着,只怕摔着他。 哪知洛瑶卿刚上去一会儿,隔壁也冒出两个脑袋来,亲热地招呼道:“洛哥哥,你可上来了,我们等了很久了!” 洛瑶卿开心地说:“云哥儿,雪姐儿,今后我们就可以常常这么说话了!这里若能开个门就更好,我可以到你家去,你们也可以过来了。” 眼见三个人说得热热闹闹,紫烟在后面抱着膀儿气恼地说:“真是女生外向,总想着到别人家去,还哄我们说要看花。” 胡灵回来后听说了这件事,乐得前仰后合,摸着洛瑶卿的脸,说:“你这孩子也会哄逗人了,想与隔壁家玩儿,直说就是,偏偏还拐弯抹角,瞧把紫烟恼的。今后你想做什么,尽管告诉哥哥,哥哥一定全都答应你。” 洛瑶卿也知道不该欺瞒紫烟,便赖在胡灵怀里,娇娇怯怯地求紫烟莫要生气。 紫烟对着他这个样子,怎么还恼得起来?只得叮咛洛瑶卿两句,让他不要把家里事都告诉人家,尤其是胡灵可以变成白狐狸的事。 从此洛瑶卿又有了两个玩伴,三个人开始是巴墙头,过了些日子,孙云孙雪便在紫烟小舟的接引下来到胡家花园,三个人和众侍女一起玩捉迷藏,瞎子摸人,整天笑闹不断,饿了就在胡灵家用饭吃点心,还常常带了食盒回去给孙员外夫妇。 胡家的饮食远非凡俗可比,孙氏夫妇也赞不绝口,免不了要回些礼物回去,两家的往来便越来越亲密起来。 这天洛瑶卿与孙云孙雪玩儿了大半天,回房后胡灵把他那细嫩身子放在大桧木浴桶中给他洗浴,边洗边道:“整日价只知道胡闹,灰头土脸的,泥猴儿一般。” 洛瑶卿扭着身子双手抱住胡灵脖颈,娇憨地说:“不怕,反正哥哥会把我洗得干干净净的。” 胡灵看着他赤着的一身细皮白肉,心头一阵火旺,咬着牙在他腰间掐了两把,道:“你这孩子,扭来扭去的,专会在火上浇油!” 洛瑶卿怎知他此时欲火难耐,嘻嘻笑了两声,随意问道:“哥哥,我们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胡灵一愣,道:“怎么问起这个来?” “是云哥儿问的,他问我们家是不是卖点心的。” 胡灵忍不住乐道:“他道我家点心好吃,我们就是开点心铺的吗?下次他如果再问,你就说是开山货铺的。” 把沐浴好的洛瑶卿抱回房中,胡灵就叫过紫英来,吩咐道:“你去外面盘下一间铺子,我要开一家山货店。” 紫英一愣,道:“主人,我们还需要卖山珍赚钱吗?洞中金银财宝多得像山一样呢!” 胡灵笑道:“不是缺钱。既然在人界居住,就得像个样子,我们这样不事生产,外人看着难免生疑,时间久了就会有事端。况且在这里做点生意也挺有趣的,反正稳赚不赔。” 于是过了约半个月,云间郡最繁华的大街——象林街上敲锣打鼓新开了一家山珍店:紫瑶斋,里面售卖山野珍物,奇香药材,大都是些世人只曾闻名未曾目睹的好东西,价格也自然不菲。但饶是如此,仍有许多达官富贾拿出大笔银票金锭买走许多东西。 现在云间郡的人们提起胡灵,都会佩服地说:“胡老爷真是有大本事的人,那些只是传闻中的东西,他都弄得到!” 孙员外也放心了,自己的邻居是正经人家。 洛瑶卿也开心极了,这铺子在他看来是个有趣的地方,听人们讨价还价评点货物十分好玩,因此常常跑到这里帮忙干这干那。 急得小舟跟在他后面直跑,叫着:“公子别乱动,那东西不是那样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