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回忆的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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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二月，偶尔还能让人感到入骨的寒冷。若没有太阳时而的出现，甚至会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安然地迈进温暖的春天。 周写枫也不例外。他无法否认近来心里时常会有的空落，随之而来的是无所适从的茫然。但是，每当他不想再面对自己混乱的人生的时候，那个人总会托住他，告诉他不用着急，不管他走到哪里，他都会陪着他。 想到那副向来冷峻的面孔说这样的话时，那样的真诚与小心翼翼，他就觉得心里暖透了。好像不管他们两个人之间有过什么不愉快的过去，他都能不管不顾地，抛掉一切和这个人在一起。 就是这样直白的，幼稚的决心。 今天是他回国的第一天。青年因为有事要先去公司，他就先回了疗养院。 此时，太阳光穿过落地窗照耀了进来，连带着他的心情也变得特别明朗。他用了半小时整理了一番房间里悬挂着的作品，随后又提起了笔。 他决定画一幅青年的画像。 其实这个打算很早就有了，只是他担心自己的技术没有办法画好，所以一直都没有尝试。而如今右手已经治好，他也操练过很多次了，便想在沈有赫回来之后给他一个惊喜。 考虑了一番，他打算用黑墨主打，另外用一点红色点缀嘴唇。在画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都是青年细微的表情。骄傲的，漠然的，关切的，惊慌的…… 突然，他想到了在机场落地之后他们分别的场景。 对方生怕他着凉，抬手将他的围巾调整了一番，随后在他额上落下了很深的一个吻：“回去好好休息，乖乖等我回家。” 明明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却还像未谙世事的少年一般，会为这种话而心动。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有些羞耻，脸都微微发起烫来。他晃了晃头，努力专注地去完成手中的画。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最后一笔落下前，门被敲响了。 他还以为人那么快赶回来了，一时有些乱了阵脚，匆忙拿起了一旁的布盖在了画上，放下笔走到门前开了门。 然而门口只是一个眼熟的护工，递给了他一个包裹，道：“是周写枫先生吧？这是刚刚快递员送来的。” “……哦好，谢谢。” 包裹不大，上面的寄件人是沈有赫。拆开包装之后，里面躺着的便是他的手机。 那天他的手机因为沈有赫的失常被摔坏了，第二天对方对他说会把手机送修，这件事他竟然都忘记了。 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沈有赫。 “手机已经好了吧？”那边周围很安静。 “嗯，谢谢你。” 青年笑了笑，道：“是我摔的，你谢什么？” “还是谢谢你，”他抬手掀开了画纸上的那块布，看着那双凌厉的眼睛，“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惊喜？可别是惊吓啊。” “怎么会，我想你会喜欢的，”他勾起唇，拿起笔添下了最后一抹色彩，“反正快点回来吧。” 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他怀疑信号是不是出了问题。 “喂？” “写枫，”那边终于开了口，“我跟你说过，那天我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就是把你绑在我的身边，哪里都不能去，但我很快就后悔了。” 他眨了眨眼，道：“你是说过，怎么又提这个？” “我想说的是，我会给你你想要的自由。我力所能及的，都会给你，”那边停顿了一下，“我会尽可能去解决我们之间的障碍。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他将画笔放在了水槽中，不假思索地道：“当然了，只要你想，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那边又沉默了一阵，随后道：“周写枫，我爱你。” “……” 心像被重重地捏了一下，他脑中竟出现了一阵短暂的眩晕。 这句话，曾经的他似乎听到过。但也许不曾有那么一次，让他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强烈到拥有令人愚信的力量，像一个魔障，将他死死地困在里面。 困在一个快乐又痴狂的秘境里。 他看着地板上投下的光影，道：“我也爱你，小赫。” 挂了电话之后，他发了一会呆，随后便开始着手给画做简单的装裱。 回想他和沈有赫之间的种种，从失忆后的初识，到现在如胶似漆的关系，进展快到不可思议。但这应该就是缘分吧，青年的态度让他明白，他们可以达成共识，一起去用心经营这段感情。 这样的认知让他充满了期待，收拾桌面的时候竟还哼起了歌。 在他摆放好了画具，打算躺在床上休息一会的时候，门却又响了。 “周先生，您在吗？”外面的一个男声道。 他还是走去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面容有些岁月的痕迹，此时正带着笑意看着他，身边还站着几个同样装束的人。 他环视了一遍，问：“您是？” “我是S整形医院的医生邱铭，之前我们合作过的，”对方笑容依旧，“我们可以谈谈吗？” “整形医院？” 即使不知道整形医院的人为什么会找上他，他还是退后一步让人都进来了。在他准备去倒些茶水时，邱医生拦住了他。 “不用麻烦了，我们只需要一会时间。” 他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坐在了医生对面：“医生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是这样的，之前沈先生来找过我，说想给您做个手术，整回以前的模样。” 他愣了下，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半个月前吧，”对方微微叹了一口气，“沈先生原本的意思是，我只需要负责将手术完成，但我认为需要先跟您打声招呼，如果能先得到您的同意自然是最好。” “……您的意思是，他本来打算绕过我的意愿，直接对我进行手术？”他想了想，不禁笑了出来，“这也太荒唐了。” 邱铭看着他道：“对于沈先生这样的想法，我作为医生也不好过多评判。只能说，他真的很在意您。” “在意……” 他苦笑，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力。 在他的认知里，沈有赫虽然霸道任性会耍小脾气，但还是有一个度在，从来不会勉强他做他绝对不愿意的事。他也逐渐适应了对方的这个尺度，但是这件事却让他完全无法理解了。 不论如何都要完成，连他自己的意愿都不用考虑的事情，竟然是将他的脸整回以前的样子？ 沈有赫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医生，您告诉我，”他微微倾身向前，“他这么做，目的到底是什么？” 对方垂眼思考了一番，抬眼道：“我想您也已经知道了，您现在的模样和您的弟弟是一样的。当初您要求我将您整成他的模样，着实也费了一番功夫。” 对方平静的话在他的耳朵里渐渐发酵，不知为何，他突然感到有些烦躁：“请您说重点。” “其实对于细节，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能大概感觉到，沈先生可能为您现在的模样感到困扰，”男人的眼神里带着些同情，“对他而言，也许整回以前的样子，对你们二人而言便是种解脱。” “解脱……” 他现在的脸让沈有赫感到困扰？那为何他从没有和他提起过？ …… “我为什么将自己整成我弟的样子？” “也许是你不满意以前的长相吧。” …… “写枫，你想不想变回以前的样子？” …… “说不定，你会觉得以前的长相更顺眼。” …… 过去的片段在脑海里闪现，脑中有无数个声音在回响，快将他压得喘不过气了。 他煞白的脸色让医生皱起了眉，道：“您没事吧？” “没事……”他握紧了拳，在剧烈的头痛中勉强地抬起了头，“这个手术我不做，你们可以回去了。” “这……”邱铭看了一眼身边的助手，勉强带着笑道，“沈先生的意思是，您必须要做这个手术。” “他的意思重要还是我的重要？！……” 情绪突然上涌之时，脑中袭来了一阵窒息，让他不禁略微弯下了腰，撑着手臂努力保持着体面的姿势。 邱铭皱着眉看了他一会，随后向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抱歉，失礼了。” “你们？！……” 在混乱的意识中，他感到袖子被挽了起来。在见到那个针头的时候，他开始拼命挣扎，然而在四个成年男人面前，他的挣扎就像是笑话一样。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不禁想问那个人……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那一天，是一个天气绝好的早晨。不对，是现在。 他想转动身体，想抬起手，但是奈何他动弹不得。他这才发觉，原来现在的他是一个旁观者，旁观着眼前的一切，包括宽敞整洁的房间，窗外美好的花园景色，还有房间角落里站着的一个人。 那个人留着清爽利落的短发，身高体型和他相当，此时正背对着他安静地站在一幅画前，手放在身前撑着下巴，像是在全神贯注地研究。 是以前的他。 还没等他看清那画的是什么，门就被敲响了。 男人迟疑了一秒，随后将画移到了角落，上前开了门。 进来的人让他的心猛地抽了一抽——是他的表弟，周畑羽。 周畑羽一身学生的装束，此时向房间里瞄了瞄，笑着道：“哥，窝在房间里做什么呢？” “关你什么事？” 男人说话的情绪很不好，看得出很不喜欢面前的人。正当他要关上门时，门却被抵住了。 周畑羽使了力气推开门自顾自走了进来，百无聊赖地道：“我还没有参观过哥的房间呢，就看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男人冷笑了一声，说：“周畑羽，你的不要脸又让我长见识了。” 话已经尖锐到丝毫不给面子，而周畑羽笑容不改，环视了一遍房间里的画：“哥的画还是那么好啊。” 空气沉默着，直到青年走近那个画架时，男人冷声道：“别动那个。” 这一句话似乎正好激起了周畑羽的好奇心，使得他很快伸出手将画架扭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人的画像。 ……是那个叫荣翎的人。 他也为他的前男友画过像吗？ “哇，翎哥的画像，”青年清透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哥果然很爱他，但是我搞不懂，他到底哪一点值得你那么稀罕？” “闹够了吗？”男人失去了耐性，指着门道，“滚。” 气氛变得异常的僵硬。 周畑羽发出了一声古怪的笑，道：“两天前刚爆出他和女明星乱搞的新闻，这时候你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为他画像了？我们周家的大哥，气度果然不一般。” 青年几步走上前，靠近男人。 此时周写枫才意识到，原来真实的周畑羽比他想象中的更高一些，站在曾经的他面前时，气场也并不逊色许多。 那是一种带着一丝诱惑力的，非同一般的诡谲的气场，怪异到他无法分辨那样的眼神举止之中的意味。 “我再说一次，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青年听了这威胁笑得更放肆了，温声道：“那我可不会怕，因为你从没对我客气过。” 他伸手抚了抚男人的衣领，眼神中竟有一些委屈，“大哥，我知道我来这个家来得很仓促，所以我也很愧疚。我一直在认真地取悦你，难道你没有感受到吗？” “……” “我前些天不跟你说，我最近开始学画画了吗？趁你难得在家，我把我画的几幅画给你看吧？” “……” 青年的声音里带着些卑微的恳求，让他这个旁观者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就在他等待后续发展时，他见一直背对着他的男人微微转过了身，像是耐心被消耗到极限一般抬手扶着额。 那一刻，他看到了曾经自己的模样。只这样一个侧脸，却让他的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 “呃！” 睁开眼时，面前是一片雪白，周围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他在医院？ 他想撑起身子坐起来，奈何浑身像是散了架一般毫无力量，在他努力挣扎着起来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一个人。 “哎呀，先生别乱动！” 护士几步走到他身边将他又放平，对他温声道：“手术才刚结束，您不要急，还要注意休息的。” 手术？什么手术？ 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闭上眼努力拼凑着昏迷前的记忆。 医生，男人，讨论，压制，麻醉…… ……他想起来了。 他看了看周围，哑声问道：“医生呢？医生在哪里？！” “医生他还有别的事，过一会就过来，”护士关切地看着他，“您在这好好躺着，将来修复过程中的注意事项还需要医生给您指导的。” 他喘着气，过了一会道：“给我一面镜子，好吗？” 对方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有些慌张：“现在是不好拆的，您要等医生……” “给我。” 护士为难地看了他一会，随后还是找了一面镜子给他。 他用有些发抖的手架起了这面镜子，随后便抬手开始解脸上的纱布。护士看他动作迟缓，想去帮忙但被拦下了。 他努力平复着呼吸。但是越努力去平复，手抖得就越厉害。纱布后即将出现的面孔让他紧张到了极点，他既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又禁不住内心极度的好奇。 这个让沈有赫不惜代价，以至于牺牲他对他的信任都要完成的脸，到底有怎样的稀奇？ 在最后一圈纱布落下的那一瞬，他屏住了呼吸。 镜子中，是一个虽还残留着一些术后的痕迹，但依旧英气逼人，独一无二的脸。硬朗的轮廓走向犹如在他心里游走镌刻着一般，带来一阵阵的战栗。 ……这，是以前的他？ 和他很不一样。不……是和他的表弟很不一样。 瞬间，那个梦境中的侧脸，和此时的这张脸完美地重合了。他的身体猛地颤了颤，只觉身上有点发热，额上都渗出了一些汗。 在他重新看向那张脸时，发现每一处都有令他发痛的力量。 眉，鼻，眼，颧骨，人中，唇，还有下巴…… 一个尘封已久的魔盒已被悄无声息地打开，无数的画面被释放了出来。 “小枫，妈妈给你画个像？” “不要不要，你画得太丑了！” …… “郑一芮你听好了，我会让你和你儿子付出代价。” …… “不管是什么苦衷我都不会原谅你，我妈在天上也不会原谅你。” “我们会恨你，直到你死也继续恨你。” …… “你到底为什么整成周畑羽？” …… “小羽，我好爱你……” …… “我要的是你周写枫，不是周畑羽！” “写枫，别离开我好吗？” …… 意识犹如被甩入了地狱，周遭烈火的煎熬让他几乎快失去呼吸。 他看见了，他那深不可测的潜意识中的那个人，那个在火中挣扎的人…… 是他的母亲李净。 继而，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画面席卷了脑海，像是生怕他再次失去一般，不停地回放着。 那个阴冷的仓库里，几声彻骨的枪响后，倒下的人是…… …… “我的宝贝儿子，当然由我来守护。这个人，只是个冒牌货而已。” “你杀了这个人，就马上可以见到小羽。否则，你就永远别想知道他在哪里。” ……周烨。没错，那是周烨。 紧接着，他听到了那个更悚然的声音。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 死刑宣判一般的，那根朝他缓缓抬起的枪管，抽去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清楚了。 一切，都明白了。 “……您还好吗？” 护士微蹙着眉，关切地询问着面前的病人。见浑身颤抖的人逐渐恢复了平静，她想应该是被自己新脸的完成度震惊到了。 “手术是很成功的，您不用担心，等医生回来……” 话音未落，对方扭过了头看向她。 那双冷到极点的眼，让她出了一身汗。 “周……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