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云苍狗，弹指一挥，尘世间的凡人青丝成雪。

    凡人的百年，从黄口到耄耋，红颜变成枯骨，英雄化作尘土。

    任你坐拥江山富丽，任你谈笑硕学鸿儒，百年之后，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也许没人不想永生。

    越是位高权重者，越在乎今生拥有的一切。

    采处女血炼丹、派使者渡往仙人居处、迷信佛道……

    为了永生，人间帝王干出数不胜数的荒唐事，却不知道天地自有平衡，强行与天相悖，只会反受其害。

    关于这点，明镜台再清楚不过。

    凡人花一百年死去，人间花一百年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修士花一百年结丹。

    而楚姜花一百年，从家族弃子开始，一路拜入飞星派，飞速完成了筑基到金丹，到元婴，到化神，再到灵虚期的过程。

    横空出世，惊才绝艳，声名鹊起。

    多少修士终其一生，止步元婴。这份天赋叫多少人咬碎牙关、眼红不已！

    楚姜势头正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明镜台却暗暗忧心。

    盛极必衰，这是颠扑不破的亘古真理。

    明镜台想着这些，神游天外，手上的动作就不免一直在重复，把楚姜本已柔顺如绸缎的墨色长发梳了又梳。

    楚姜却一直没出声，只眼神温柔地，从铜镜里细细描摹身后那人的眉眼。

    近百年来，两人相依为命。

    明镜台见过他面黄肌瘦、身材瘦小的样子，见过他被人毒打、四肢着地跪在地上被人像马一样骑的样子，见过他浑身浴血地爬上天梯，只为拜入天下第一大派飞星派的样子，见过他引气入体后痛得以头抢地的样子，见过他夙兴夜寐、一心修炼的样子。

    明镜台见过他所有不堪的过去，知道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陪着他熬过了百年来的一切痛苦。

    终于，他以百岁之龄一举步入灵虚期，名声大噪，举世瞩目，从人人避之不及的臭老鼠屎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绝世天才。

    声名如何，楚姜并不在乎。

    世间谤他、辱他、欺他、贱他也好，避他、爱他、由他、敬他也罢，心性骄傲者如他，统统不屑一顾。

    他只是开心，因为明镜台终于见到了他站在顶峰的这一刻。

    他不希望，自己在明镜台心里的形象，只有受辱受苦的这一面。

    须臾，明镜台回过神来，如梦初醒地用飞星派统一制作的玉冠，把楚姜的如墨头发束了起来。

    楚姜刚刚收回露骨的眼神，房门就被大力拍响。

    他的神识敏锐非常，方圆百里内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楚姜不耐地看向门外，心知那是师祖在凡间与凡人女子生下的一对白痴双生子在拍门。他意念一动，门便无风自开。

    双生子天真可爱，皮肤白皙，双颊泛粉，两双相似的杏眼一齐看过来时，极易激起飞星派众人的怜爱。

    这当然并不包括楚姜在内。

    他恨毒了双生子，因为明镜台喜欢这类单纯的人事物。

    果然，下一瞬，明镜台牵出一个带点古怪的笑，不了解他的人会把这个笑误解成冷淡的笑。

    双生子心智只有七岁，明镜台也不怕他们把他的存在泄露出去。

    他语气温和地对双生子道：“阿君、阿侠，你们来找楚姜么？”

    双生子乖巧点点头，软糯的声音异口同声道：“爹爹在凌霄殿，他让我们来找哥哥。”

    双生子的年纪已有六七十，和楚姜相差不大，如果无视乱七八糟的辈分，确实可以喊楚姜一声哥哥。

    楚姜闻言灿烂一笑：“我这就去找师祖。”

    他最善伪装，对一千个人有一千张面孔，又色若春晓，轻易哄得双生子团团转，误以为他是个好人。

    说罢，他捏了个剑诀，御剑前往凌霄殿。

    大殿巍峨，云雾缭绕，顶上朱笔提了“凌霄殿”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气势雄浑。

    掌门崔波光端坐高台，正举着白玉杯啜饮无药谷所植的极品君山茶。此茶由无药谷培育，常年饮用，可促进体内灵气的吸收运转。

    排资论辈，楚姜要喊掌门一声师祖。

    这位师祖剑眉星目，鬓若刀裁，气质卓尔不群，为人正气凛然，处事有方，颇得飞星派上下爱戴，楚姜虽说不上多么敬畏，却也还是将他视为长辈。

    崔波光往大殿下扫视一眼，语气和蔼地给他的徒孙、飞星派的这位新秀赐座。

    楚姜俯身谢过。

    掌门如关怀小辈的长辈，声音关切地问：“近日修行如何，有无遇上阻碍？”

    楚姜一笑，答：“劳掌门关心，弟子修炼情况尚可，没有遇上阻碍。”

    掌门也一笑，看着楚姜的眼神中透露着喜爱与赞赏，为弟子着想的语气让人如沐春风：“不必见外，此处没有外人，姜儿唤我一声师祖即可。”

    楚姜笑答：“师祖，徒孙明白了。”

    掌门击掌赞道：“你百岁步入灵虚，天赋绝伦，真是后生可畏。”

    楚姜谦道：“师祖哪里的话。”

    掌门看了一眼如玉人般清致的楚姜，“我飞星派群英荟萃，近日又有一弟子年仅七十，便步入元婴，姜儿可有所耳闻？”

    楚姜答：“回师祖，徒孙近日听说了。”

    掌门拇指轻抚手中的白玉茶杯，喉结微动：“这名弟子虽天赋远不及你，却也是百里挑一的天才。我飞星派向来提倡门中师兄弟恭谦友爱，他修行倘若遇阻，姜儿或可指点一二。”

    楚姜乖巧点头：“徒孙明白。”

    掌门眼神满意地看着他：“论排行，他算是你师弟。师祖将他召上殿来，你二人且先彼此熟悉。”

    下一秒，一个着飞星派月白色弟子袍的身影款步而来，俯身拜见掌门。

    楚姜在一旁定眼瞧他，只见这人抬头后，掠过他的眼神带着惊艳。

    这弟子望着楚姜时，嘴唇微不可见地一动，楚姜仔细辨认他说的话，似乎听到：“……不愧是……主角……”

    楚姜秀眉微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