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鲤鱼仙人

    青戨和鲤鱼仙人驻足在走廊上，这条通往龙太子寝宫的走廊两侧竖着朱漆的柱子，两柱之间垂下轻盈若蝉翼的薄纱，风吹波浪间流过温润的灵气。两人恰好站在两柱之间，隔了一条纱幕的距离，时间也隔出了两人的一段疏离，而方才鲤鱼仙人脱口而出的揶揄令青戨莫名生出一丝窘迫，不属于凡间青蛇的羞惭。

    嘿，这家伙嘴可真“坏”。

    不等他回复，鲤鱼仙人旋即如衔尾般衔上自己的话：“玩笑话先放一边，龙太子可有为难你？”

    青戨将之前的窘迫一笑置之，反问：“怎么龙太子会为难我们这等小仙？”

    鲤鱼仙人环顾四下，移步凑上前压低了声：“龙族出了几位有仙职的仙人，龙君虽也待我们也算不错，但这龙族里的其他仙人，脾气一个比一个大嘞。”他似是不屑地冷哼，却又小心翼翼地斜视左右，“我听闻龙君有个不好惹的儿子，心性狭隘、锱铢必较，你见到了可要小心对待。”

    青戨连忙应下，仔细回想了龙晔童在他面前的举止情态：说不上完全的真情实意，但也不矫饰他的目的——兴许鲤鱼仙人的说法夸大了些许，小心眼、记仇没准是龙族的普遍性格呢？

    鲤鱼仙人见青戨不自觉的微笑仿佛察觉到什么而眯起眼，不解地问：“我倒是没想明白为什么龙太子把你调到他的身边。”

    青戨直截了当地反问：“你想被调到龙太子身边吗？”

    鲤鱼仙人马上摇头摆手，看得出十分抗拒：“别别别，服侍龙族可有罪受。”说时他的面上露出片刻心疼，转而认真地看向青戨，“哎，从此他是主，你是仆，诸多约束，诸多困苦啊……”

    青戨听着他似歌似叹的感慨，知晓鲤鱼仙人定有不便告知于人的心事，也不知他从何处知晓龙族内部的矛盾纠葛，便不再多问。

    两人就此别过，龙族福地之大，仙规林立，即使拥有疾行千里的仙法又如何，也不知何时再聚首谈话。

    青戨办完龙太子吩咐的事务回到寝宫时，迈入寝宫便见身着箭袖劲装的俊美男子兴冲冲地向他走来。

    龙太子自然是一副好样貌，在他还是孩童时便是如此，如今看来这通身的气派更增颜色。他的面皮白皙，五官柔和而不失英气，碧色的桃花眼看人谁都觉得美姿颜、有温情，只不过他不常直视旁人；身为龙族龙君的儿子，旁人也不敢直视他，生怕冒犯贵人，因而许多人也不知道他漂亮眼睛里的光彩。青戨有幸见了几次，通常是在龙太子被自己逗乐的时候，虽不知其笑容包含几分真诚、几分嘲笑，但得见美色便让青戨放下了这种徒增无趣的推测。

    “美色”大步跨来，停在青戨的面前，激动地说：“我向龙君借来了炼制法器的仙炉，备好了材料就等你试手了。”

    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青戨的头脑，他跃跃欲试的心情蒙蔽了被龙太子握着手腕走的不妥感：何时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

    青戨如同在凡间般开始铸剑，即便在龙晔童的注视下，他也坦荡地脱了上身的衣服，舒展肌肉，活动筋骨，重新握上铁锤的感觉仿佛静脉通畅般爽利。他在仙界打的第一把剑送给了龙晔童，然而对方注入灵力准备一试时，剑身裂开了一条如深堑的裂缝。

    两人面面相觑，青戨摸了摸鼻梁而感到脸微微发烫，龙晔童却见怪不怪地宽慰他：“炼制法器本就万里挑一，而且我太兴奋，忘了提醒你缺了一样材料……”

    “什么材料？”青戨迫不及待地追问。

    龙晔童的食指弹了弹裂缝的剑身，叮呤乓啷一声，青戨的仙界第一把剑一截两断。

    “剑魂。”

    青戨不解其意，龙晔童耐心地解释道：“便是法器承载灵力、运转灵力的中心枢纽。法器炼制时融合的魂灵不同，法器展现的特性就各不相同，例如我兄弟的御风扇融合了风魂，在御风上便更胜一筹……”

    “风也有魂？”青戨似懂非懂。

    龙晔童微笑：“简单来讲，我所理解的魂是未长成的灵，不过不同仙人也有不同的理解方式。万物有灵，万物有魂，风有风魂，水有水魂……不过也极难寻找到它们的魂灵所在。这在我给你的仙籍里也有讲过。”说着瞥了他一眼。

    龙太子最后那似抱怨的尾音听得青戨一阵汗颜，想着一堆堆积在案的仙籍又是一阵头疼：原本识字已属不易，博览群书对于他这条凡间小蛇更称得上是折磨——好不容易躲过了师傅的催促、念叨。不过转念一想，凡间又有几条青蛇能开灵智，有长生缘，能登仙界？昏聩无知的对应大概就是博学敏智。青戨的心态平和许多，这便是有得必有舍。

    这次炼制法器以失败告终，龙晔童一路讲述他自己炼制法器的失败经历，并且不时夸赞青戨铸剑的熟练：铸造的剑在凡间也是数一数二的珍品。

    青戨被龙太子这么一夸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插嘴多说什么。

    两人回到龙太子的寝宫，龙族侍女早已在桌上摆好这次的菜品。当青戨忐忑地看向摆盘上的食材时，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不再是仙白菜芯，万幸万幸。

    仙鲤鱼的肉泛起新鲜色泽的柔波，每块外形都棱角分明，肌肉纹理清爽可口，其间白珍珠作露水点缀，青菜作水藻增色，灵气四溢，盛于白玉盘上更显美味。

    生鲤鱼肉的滋味勾起了青戨胃里的馋虫，鲤鱼仙人在大家拿出食材聚餐时可稀罕他养的那群仙鲤鱼了，常常“吝啬”地只拿出一两条分给大家，每人只能望着碗里那块不如小拇指节大的仙鲤鱼肉而感叹仙界的龙族口福不浅。

    不过青戨更好奇为啥龙族喜欢这么原汁原味的食物，不像凡间人类加以佐料辅味，过去常年混迹凡人堆里的青戨也被凡人影响了口味，比如有条件的话，野兔烤就比生吞好吃，撒上盐更是一绝。这么一比较，难不成仙界的吃食竟比凡间逊色？

    于是青戨便向龙晔童询问是否有搭配仙鲤鱼肉食用的佐料，得到的回应是仙界的部分仙人喜爱添加佐料，但因为龙族的习性一般选择不加佐料，如果青戨想要的话，他可以吩咐龙族侍女去龙君那里寻来一些。

    麻烦龙族侍女走了一趟，撒上佐料的仙鲤鱼肉对青戨这类肉食动物而言更添吸引力。他瞥了眼注视自己的龙太子，努力一边文雅一边大口以便一口吞下一块鱼肉，这矛盾的姿态让他颇为拘束。解决了自己的这一份，就见龙晔童在他的那份上撒上佐料并施法平移到青戨的面前。

    凡间的青蛇十分容易感动：只要分享食物，便是可以商量成为朋友。不过仙界的青戨倒是内心生出几分小心谨慎，问过了龙太子后接过了那盘仙鲤鱼肉，这次不再一口闷，而是细嚼慢咽以满足龙太子莫名其妙的“观赏癖”。

    若是再这么下去，青戨快被自己胸腔内膨胀的疑问和猜忌炸裂了。

    龙晔童却没有激烈的反应，平淡地回复青戨：“我想知道怎样成为你师傅那样的仙人。”

    青戨难以置信地掉下手中的仙籍：“仅仅如此？”

    龙太子脸颊微红却仍旧维持着严肃的神情，脸颊旁的绸带微微晃荡：“有何不可。”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青戨不可否认自己有点伤心，也许他也曾对自己的吸引力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知道真相的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要一头扎入云层投入凡间。

    “你也没问。”龙晔童将问题抛给了青戨，避开眼神，试图拒绝承担两人之间交流误会的责任，“若是你不愿意再留在我身边……”

    青戨一怔：欸，他也没有这个意思啊！

    龙晔童转回头，碧色的眼珠与青戨对视：“我也不会同意。”说完负气似的抬脚离开了书房。

    青戨看着那高挑的背影离去，用力绷住嘴角的笑意：嚯，好大的威严，可惜我也不是吃素的。

    在他看来龙太子的举动隐约带有幼稚的撒娇意味。意识到这点的青戨却忽视了其下更深的涵义，不过想来也是，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其他仙人眼里有这么大的能量——他的师傅在仙界的仙人中还有这么大的能量。

    青戨左右没等到龙晔童回到书房，只好单独一人悻悻地对着手中仙籍眯起两眼，口中含糊念词，加强记忆。

    饭后背书，真不愧是龙晔童能想到的安排。

    猛然一个惊雷般的动静吓醒了青戨，他保持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书的姿态而一脸好梦惊醒后的懵懂迷茫，抬头看见龙晔童面色不善，想要在他开口前认错却被龙晔童一手牵起打断了思绪。

    青戨环顾四周也未见龙族侍女的身影，龙晔童牵着他的手走的方向青戨也清楚：那是龙君的宫殿。一路上看见的仙人无论是龙族亦或是挂在龙君名下的仙人皆是行色匆匆，青戨不禁疑惑在他看书犯困时龙族福地发生了什么样的惊天大事惊动了如此多的仙人。

    在即将迈入龙君宫殿的范围前，龙晔童松开了青戨的手，两人列在一众仙人之后依次步入龙君宫殿前的广场，众仙人按照职位等顺序排成一个个的列阵。

    青戨跟着龙晔童走到了其他仙人的列阵之前，停在离广场台阶最近的位置，抬头便可看见巍峨宫殿下的龙君及一众有仙职的龙族仙人，龙太子的兄弟龙明翊立在中间的台阶上，对上青戨的视线就抬起头遥望远方。这等排场青戨自登仙界都未曾见过，他忍住了在这种事态不明的时刻引起他人注意的行为。

    龙君宫殿前的广场上空笼罩着一层沉重、寂静的氛围，宛如无风的池塘，连几近透明的花瓣也无法承载这静默，缓缓沉入池塘。

    有编钟鸣奏之醇厚，有铜器碰撞之铿锵，遥遥天际传来漫野的远古之声。青戨随众仙人一同抬头看，那自青紫色的光华中走出的仙人，铜鸟衔起似雾的青色披帛，铜花花枝连理攀附肩头，铜盘悬于掌心，盘上是点点明灭星辰。那仙人轻飘飘地落于龙君面前，脚下灵云散去，烟紫色的裙摆无风起褶，铜黄色的飘带无心自动，临到近处这才看清其艳丽容貌，其上淡薄的忧愁和冷漠。

    台阶之上的龙君和一众龙族仙人无比恭敬地向那仙人作礼，青戨好奇地想要进一步看清仙人的样貌，结果被察觉他意图的龙晔童侧过头瞪了一眼，只好缩回头作罢。后来才从龙晔童那得知这仙人与他的师傅玄青子是同一时期在仙界诞生的仙人，现今负责看管仙界的星盘，至于他想知道的仙人名讳、星盘用处，龙太子却一律回应“不知道”三字真言，这位可能知道他师傅来历的仙人看来喜欢避世独处。

    台阶上的仙人寒暄了几句后，龙君示意立在台阶中央的龙明翊宣告此次集会的重大事项。听到青戨的耳朵里就一件事：有两个龙君名下的仙人合伙偷取龙君珍藏的仙果。

    青戨本以为这不是什么的大事：一个仙果而已，大不了小小惩戒一番再丢回原位。然而龙明翊宣告的惩罚方式令广场上的一众仙人大吃一惊，竟然要剥去那两个仙人的仙位，并将其投入转生井中。

    青戨认为缺乏当事人的惩罚宣判已经不妥，况且现在这惩罚的方式更加难以理解——什么样的仙果能够剥夺两位仙人的仙位并且赶出仙界？龙君能有这么大的权力执行这件涉及天帝仙谱的事项？

    正当他在心里忿忿不平时，那位后来的仙人开口询问了那两位犯事的仙人所在何处，并要求他们出来为自己辩解。

    龙君同意了对方的要求，示意下方的龙明翊将那两人放出，龙明翊略微不高兴地点了点头，一甩袖子，袖中的乾坤袋吐出两个仙人，那两人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形容狼狈，神情凄怆。

    青戨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得异常兴奋，他仔仔细细地打量那两位仙人的相貌，错愕地愣在原地。一旁的龙晔童不悦地眯起眼，抬头看了看台阶上的龙明翊，又看了看更上面的父亲，最后回过头面色阴沉。

    鲤鱼仙人面色凄苦，眼巴巴地望着台阶之上宫殿之前的龙君，身边搀扶他的龙族侍女沉默着瞪视脚下的地砖缝隙，似乎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