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瘾君子
狭长的甬道里光线暗了下来,回到看守所的房间里,窄小的蓝色格子里只剩下三个人。裴攻止淡淡扫过一眼,那个烟君子还在一角蹲坐着。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重,那个号称物理老师的年轻人看见裴攻止后暗骂了一声:“草!”他的一言一行都不像个为人师表的老师,更像是混混似的学生。 “过……过几天就是我了。”另一个一直未曾说过话的男人忽然锤了一瞬墙壁,不难看出他脸上的焦躁和惊恐。 “你又没杀人!”那风风火火的物理老师又道。裴攻止记得他好像叫小李。 “你……你不懂。”那个男人矮胖又黑,看起来一身软肉老实本分,裴攻止也实在想不出他会犯什么罪。 倒是那个小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自顾自叹道:“也是,人人都有难念的经,可是谁他妈冤的过我?说了不当老师,辞职了多少次!那群老古板就是说不听!现在倒好,校长跟主任被我一通拳脚全他妈住院了!”说着这话的时候,裴攻止看见他眼中的一丝担忧以及那忽然一握的拳头,但听他自怨自艾又道:“那老东西年纪大了,下手的时候没注意,希望他熬得过去,否则我就真完了!” “光……光头还回得来吗?”矮胖的男人唯唯诺诺的问道,年轻人摇了摇头没说话。但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答案。 “咳咳……”忽然,角落里的男人猛咳了一阵,几乎肺都要咳出来了。裴攻止漫不经心蹲在男人身边,他从衣兜里摸出仅有的一支香烟,递到男人面前,男人抬眸瞧了他一瞬,徐徐接过香烟没说话。 “我跟你换样东西。”他不是个喜欢随便施舍别人的人,但看着男人的红眼睛,他却莫名有些同情。因为他的身体里有股腐朽之气,似乎病入膏肓。 男人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裴攻止顿了一瞬,继续道:“我要你兜里的东西。”他指了指男人的裤兜,男人有些奇怪,但很快从兜里摸出一片柠檬递给他。裴攻止看着被捏烂的柠檬片,透明的果肉让他牙龈一阵发酸,他也试着捏了捏,似明非明道:“你用这个去除烟味?” 男人掩口又咳了两声,目光木讷的望着前方的墙壁,点了点头。 “喂。”那个骂骂咧咧的小李忽然冲他道:“讲讲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正无聊呢。” 裴攻止仰头看着他,慢慢坐在地上,这分明是个很粗鲁的动作,却不知为何莫名透着些优雅。他的口中实在无味,于是将那片脏脏的柠檬片塞入口中咀嚼。他吃过比这更不像食物的食物,所以,柠檬算得上人间美味。 几人都看着他,他缓缓吸了口气,将黏黏的指尖在地上一擦,染了些尘埃的指头变得干燥,他揉搓着一层薄灰,想了想道:“见义勇为。” 想要在这里生存,他需要赢得别人的尊重,但他知道这里只是暂时的中转,他最终要到真正的监狱去生活。 小李显得有些诧异与兴奋,他还想再问,裴攻止却忽然侧头问道:“你呢?怎么进来的?” 男人手中的香烟忽然断了,那是他刚给他的没有点燃的烟。小李一阵唏嘘,似乎有些可惜了。 那个男人中长的头发,已有五十的模样,皮肤麦色,有些脏一般。身上有不少处伤疤,最耀眼的是他喉咙上的那道,也许因为这个,导致他的声音和别人不同。他开口的时候先做了个介绍:“老呛,没名没姓,没爹没娘。”男人的声音好像是腹部发出的,声音沙哑到一时之间不细细揣摩很难辨认他说了什么。裴攻止看着男人递来的手,犹豫一瞬,握了上去。对方的掌心非常粗糙,有很明显的伤疤。 小李唏嘘一声,站直了身看着角落的男人惊叹道:“大伯!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哑巴。” 这个人身上的戾气很重,裴攻止觉得他才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老男人瞧了那小子一眼,扯了个沧桑又轻佻的笑道:“信不信我能叫你变哑巴?” “诶!别了。”那人赶忙捂住嘴,表示臣服。老呛收回目光,将地上断掉的烟拾起,珍惜无比的放入胸口兜里,目光涣散道:“入室盗窃。” “盗窃?”小李刚吆喝了一声,却又赶忙闭了嘴。 老呛点点头,也没有多说。裴攻止在进来之前曾想过以盗窃的方式,但盗窃并不算重罪,没有人身伤害,几乎处以罚金、管制或拘役都有可能,但这便达不到他的目的。而他依旧认为自己是个人民公仆,他不想窃取人民的钱财。他以盗窃为不齿。但凡有手脚能动弹的人都不至于走上这样的道路。不知为何,他对老呛的好感在一瞬间降低了。因为如果是入室盗窃数额巨大或者有什么其他严重情节,他觉得他基本是个无药可救的蛀虫。 但裴攻止并没有表现出鄙夷,唠了一句:“我也是窃取,只不过我用富人的钱去就救贫穷之人。” “穷人是救不完的。”老呛忽然看了他一眼,很是不屑道:“有些人以穷卖穷,不值得救。” 裴攻止没再跟他说话。因为牢狱里也不见得都是厉害之人。这种好吃懒做的蛀虫一抓也是一把。 老呛的灰色衣裳干净整齐,一点也不像个犯人,更不像入室盗窃之人的潦倒之感。他身上有种干净整洁的感觉,即使他的皮肤灰灰的,双手凹凸不平,一身大小的疤痕。 就这样一下子沉默下来了,小李似乎也没什么心情说话了,因为他觉得他们的故事都不够吸引人,想了想,靠着墙壁,叹了句:“还是光头有意思,可惜人死在医院里了,他这辈子真是完了。不过两命赔一命,也算扯平了。希望他跟他弟九泉之下能够安心。” 听小李话中的意思裴攻止大概也明白了光头是判死刑了。 或许被他打伤的人死在了医院,还是两个。 虽然听起来这件事似乎完结了,但是那种悲愤与不公还会在世间、在别人的身上继续上演。 有些人,挑起战争,害死了自己,也害死了别人。 在裴攻止看来,光头也好,他的弟弟也罢,对方的两条命配不起好人来偿! 但事情,只能这样完结。 “哈嗤……哈嗤……哈嗤!” “喂!喂!” “老呛子?老呛!”小李的声音传遍整个看守所,裴攻止反应过来时老呛已经倒在地上抽搐起来,他来不及诧异,刚冲上去想要抱住老呛的身体掐住他的下巴时,那个人却如同猛兽一般忽然坐起身反扣住他的喉咙,然后一个翻身一腿盘住他的腰,从后面用膝盖重重一顶,正中他的脊椎。 裴攻止没料到老呛会来这么专业的一击,冷不丁坐在了地上,眸中露出一丝诧异。但回头时,那人已经松开手痛苦的倒在地上口中流着鲜血。 小李吓得奋力拍门,警察也已经尽快赶过来了。 眼看老呛咬舌,裴攻止顾不得那一下,爬上前去顺势脱去老呛的袜子,掰住他的手臂,塞入他的口中。那一刹那,他的动作顿了一瞬,当掐开老呛的下巴时,他看见他痛苦用力的舌头俨然掉了一块,而老呛翻着白眼,从腹中呜咽着,身体不停抽搐,红色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让他看起来像个魔鬼。 小李吓得坐在地上,骂道:“去他娘的,这到底咋了!” 矮黑子过来帮忙,按住了老呛的双脚,但他整个身子却向上拱起,格外诡异。 挣扎的过程中裴攻止更惊觉他的手臂以及腹部有很多针孔,针扎过的地方已经鼓起了一块块青包。而他的腰侧有一个奇特的伤疤。 警察赶来打开铁门,几个人将老呛重新铐住,拖了出去。 裴攻止站在铁门前,睁大眼睛,看着老呛消失在视野中。身后是小李的骂声:“他有病!他会不会死?靠!会不会传染!老子还年轻啊!” “不……不会的。”矮黑子也呼哧呼哧的喘气儿,好像刚刚历经生死的是他。 裴攻止慢慢转身,看着两人,不由安慰道:“放心,他是毒|瘾发作。” “毒|瘾?”小李瞪着眼,惊愕的看着他道:“日他!毒|瘾不去戒毒所,关这儿干屁!” “入室盗窃要……要判刑,不在这儿改哪儿?”矮黑子倒是明白。 裴攻止徐徐坐在地上,方才那一幕虽不能令他心惊,但的确发生的突然,他又挨了一脚,这会儿无力的靠着墙发呆。 他觉得老呛有问题。 那一脚可一点也不像个盗窃犯,至少他是个练过的有身手的人。即使年过五十也很矫健。 不过,这个年过五十是他从他外貌的判断,想及此,裴攻止问道:“老呛多大,知道吗?” “五六十?”小李带着疑惑的语气道。 但黑胖子却胆怯的看了一眼裴攻止,慢吞吞伸了个指头。 “三……”裴攻止淡淡道。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老呛的年纪竟与自己相仿,仅仅三十出头。 一个三十多岁的吸毒者沦落为盗窃犯,而一个盗窃犯有可能练过身手,可是一个吸毒者应该不会有这样的身体。他的手臂上还有些肌肉和力量,但腿部已经不行,否则就那专业的一击放在自己身上,足以叫人瘫痪。如今想想,还真是险。老呛是一个有专业搏击水平的大烟鬼、盗窃犯?就连裴攻止都对这一结论产生了怀疑。 因为在老呛拱起身体的那刻,他清楚的在他腰侧见到了两处枪伤。 一个什么样的瘾君子会和枪支有交融? 在进入看守所时都会检查身体,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老呛的状况。 合众国是一个不允许公民持枪的国度,他身上的枪伤足够引起注意,甚至还能深挖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一切似乎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不知为何,裴攻止忽然在老呛的身上找到了一种共鸣。 那一下重击倒是叫他后脑隐隐的缺氧一般,裴攻止的双目渐渐迷离。他依靠着墙壁,闭上双目想要在这片刻的宁静里休息。可是,刚刚闭上的双眼似乎又看见了黑暗的空间里有一个人奋力挣扎的身影,他的悲伤在一瞬间爆发,被他压抑在喉咙口,令他腹部不停的抽搐。他的鼻腔是酸涩的,他的眼睛是炙热滚烫的,他的后脑都跟着一阵缺氧。 他好像听见了令人惊悚的嘶喊,那比战场的炮火更加惊人!漆黑的双眼在瞬间睁开,黑眼圈晕开向下,自从结束了军旅生涯身体不再受到高强度锻炼后,他的精神似乎也在瞬间垮台。已经很多个夜晚,他都没有真真正正的睡上一觉了。 或者说,多少年了他依旧无法真正安心的闭上双眼,他不知道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四周都是黑的,他听见身边若有若无的呼噜声,原来,他还是睡了一觉。不长不短,从噩梦中惊醒。 “你没事吧?”忽然,老呛的独特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但裴攻止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觉出对面的人向他递来了什么:“馒头。” 裴攻止错过了饭点,就要饿肚子。但他拒绝了老呛的食物,因为他在噩梦中刚刚经历了难以下咽的一幕。 老呛的音律很低,徐徐又道:“跟我说实话,你是怎么进来的。” 裴攻止略带迷惑地看着黑暗的前方,渐渐苏醒后他又嗅到了淡淡的烟味儿。老呛动了一瞬,坐到了他的身边,声音低垂道:“被组织抛弃了?见义勇为可不是罪名。”闻声,裴攻止的动作忽然有些迟缓。 他能感受到老呛的悲伤在黑暗里那样浓烈。 老男人像一个慈祥的长辈般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能判多久?” 直到这一刻,他才惊醒,竟不知老呛何时回到了这里。他张了张口想问他什么,但却闭嘴,始终没有说话。 不过老呛感觉得出他正也认真的看着自己,于是又道:“啥时候能出去?帮我捎句话呗?” 裴攻止淡淡道:“两年。” 老呛点点头,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格外明亮,他不知他何时点燃了烟,空气里却弥漫着叫人沉沦的味道,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烟里塞了大烟,他觉得自己也会染上毒|瘾。 “我有个过命的兄弟,叫三刀子,人在S生晋城,两年后你要是出去了,就去找他。” “晋城很大。”裴攻止显然已经答应了,老呛点点头,沙哑着又道:“三刀子很有名,你往大马路上一站,吆喝一声,十有八九都认识他。”老呛难得显得有些兴奋:“你要是见了,就说老呛有话捎给他。” “什么?” 对方呵呵一笑,意味深长的卖了个关子:“当年金三角一别,老呛错了路。叫他看在枪口的份上儿,等我日后出去了,还肯收留我。” 裴攻止看着他,淡淡道:“也许,你比我出去的早。”他顿了顿,遗憾着又道:“我故意伤人割耳剁指,只怕比盗窃严重。” “果然。”老呛笑叹了一声道:“你也是个狠角色,从你进来我就知道。” “你知道?” “感觉。”老呛对裴攻止似乎格外尊敬,顿了顿坦诚道:“我至少五个指头。” “你伤人了?”裴攻止不置可否。 老呛暗里一笑,摇头道:“我是个入室惯犯,但我从不杀人,也不拿钱。” “那你?”裴攻止疑惑,老呛的烟熄灭了,黑暗中他皱着眉,道:“我就是找空房子,住一两日,吃饱喝足,还给他们打扫房间,不白住!”裴攻止一偏头,有些不可思议,他有一只眼睛依旧明亮,老呛扭头也看着他,认真道:“有一家老太太死在家里了,我之前打听过,她儿女七个,但却无人照看,我就想着住几天,原本没想露面。可谁知道她死在房子里了。我原本要逃的,可又觉得老人可怜,就顺便给她家人打了通电话。就是这,害了自己。那些个玩意儿想要赔偿金,好在我一无所有,最后尸检老太太是胰腺癌死的。紧跟着就以入室盗窃关押,刑期前几天就判了,正等着转监。” 听起来不怎么精彩,但却算不上倒霉。毕竟他真的闯入了别人家。 裴攻止想了想,原本想问问他毒|瘾和枪伤的事儿,但又不想多管闲事,不过话题却一转,问道:“你练过搏击术?” “别装了。”老呛讪笑道:“咱俩不是一样吗?” 裴攻止不说话了,老呛玩味地又道:“听说我打了你,真不是故意的,你别记恨啊。记得给我传话。”他说话的时候明显有些跑风,吐字比之前更不清晰。 “他是你过命的兄弟,为什么不写信给他?他自会见你。” “我俩有点过节,一两句说不清楚。”老呛叹了口气儿,望着黑暗,沙哑道:“当年在红色尖兵的时候我俩就是对头。这么些年了,竟成了最惦记的人。后天我就要走了,先去戒毒所服刑。今天吓着你了。” “没事。”裴攻止淡淡道。但耳中却自动重复着红色尖兵四个字。红色尖兵是一支特种部队的名字,活跃在金三角一带,是一支强大的缉毒队伍。 “诶。”老呛用肩膀扛扛他的肩道:“你叫什么名儿?” 他冷肃依旧,沉默片刻方才吝啬的告诉对方:“裴攻止。” “裴公子……”老呛念了一遍,不以为意道:“公子就公子吧。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儿,你叫我老呛我叫你公子,也算公平。不过你真是劫富济贫来的?”老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现在还有这样纯粹的人,裴攻止一贯的冷漠不语,老呛无趣,自己又道:“正义救得了别人,但救不了我了,但愿……它救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