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噩耗
十年忍耐,一朝诛心。大概就是这一刻了。 黑暗的房间里,女人站在门口还未关门,长廊上惨白的灯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影。 “别开灯。”宾馆的房间里响起了陆歧路的声音,他一屁股沉甸甸的坐在了床铺上。陈怡的指尖贴着开关的按钮停了许久。 那唯一的一道光也被掩盖在了紧闭的房门后。 肩上的包链滑下去,女人站在门前却是一动不动。 此时此刻的陆歧路脑海中又是一片空白。他望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周身安静极了,可是他却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好像不断的奔跑、奔跑……朝着那栋废弃的医院大楼……朝着濒临涉死的裴小芽。 女人也听到他的喘息声渐渐变得有些哽咽,她只能无声无息的走到他的身前,遮住了那道昏黄的光。 纤瘦的腰肢被男人的大掌紧紧一抓,隔着衬衫还能感觉到那温热的一抹泪水。 陆歧路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将脸埋在女人的腹部,许久许久…… 转眼,就连窗外都变得微微发白。 秋天的日头升起已晚,外面的路灯熄灭了天还只是微微白。一夜未睡的两人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疲惫。 陈怡感受到男人轻轻推开她的腰肢,低垂着头,声音依旧闷闷的,不过已经平静许多:“你还记得公子吗?” “嗯。”陈怡淡淡应声,仿若不敢打破这样的沉静,低声又道:“忘不了,学生时代的情敌。” “哼……”陆歧路黯然一笑,摇着头若有所思的又问:“那你还记得‘1113’案吗?” 陈怡不说话了,只是轻轻点头。她的举止仍旧可以被感受到。虽然陆歧路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不难猜出是何种难看的模样。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许久的沉默之后,陈怡忽然带着些安慰与隐忍对他道。 然而,陆歧路却摇头,不以为意道:“我也以为它过去了,可今天才发现,其实什么都没走……那个孩子……那些人……一直一直……在我脑海的深处……出不去。” “发生什么了吗?”陈怡的声音听得出也有些紧张,其实那样的现场,别说是陆歧路这样的人,就连她这个法医看了也觉得触目惊心、记忆犹新。 当年作为一名刚刚实习的法医,1113案的现场是她第一次去的地方,也是这么些年她所见到过的最残忍的案发现场。和其他死去的人不同,裴小芽的案子重点在于他是被虐*杀*致死! 其实,陈怡也想不明白,那样一个天真的大男孩,究竟惹到了什么样的人,才要让他如此惨烈的死去。 时间仿佛又静止了,两人都有些压抑。天色渐明,陆歧路的一句话打破了所有的平静,就像沉闷的海面忽然从底部掀起了一股巨浪:“我见到他了。” “谁?”陈怡掌心微微出汗,有种不好的预感。 “威胁我的人……还有……”他顿了顿,扭过头盯着身边的女人,一字一顿道:“崔立民。” 他看见女人的神情明显一僵,颇为尴尬道:“这么……这么巧。” “他出来了。”陆歧路的声音很平静着继续道:“他什么时候出来的?他竟然出来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告诉他?他若知道一定会疯的,我不敢想……可是我不能让他出狱后找不到人,不能让他失望、落空!不能!” “你冷静点!”陈怡一把抱住他的身体,抓住他疯狂捶打自己头颅的双拳,身体微微颤抖道:“他们本身就不是无期徒刑,出来是迟早的。” “可是太快了!快到我不服!”陆歧路忽然变得这样不安、迷茫和暴躁!只要一牵扯到过去的那件事,他就会这样。 陈怡有些无奈,安慰他道:“也许他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释放?你不用这样自责的。” “我怎么能不自责!是我!是我劝他要忍!是我口口声声说法律会给他一个公平公正的答复!是我给了他希望,又让他感受到绝望!是我的错!我不该受人威胁就妥协!我不该让他这样活着!如果十年前,他不顾一切的杀死那些人,也许谁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我知道!我知道!可这不是你的错啊!你是为了他好,害怕他受到伤害!” “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他受伤,是因为我爱他,我自私的觉得裴小芽死了,不在了,他就是我的了!我更不想自毁前途,更害怕和那些人斗!是我太自私了!” “不是的!” “是的!如果我知道他能把自己活成这样……说什么……我也让他死在十年前!至少还能痛痛快快!” “你冷静点!”陈怡的声音忽然提高,恨不得将陆歧路揉在身体里。她抱着愤怒到抓狂的男人,捂着他的头,安慰着他,她却听见男人喃喃道:“给我一把刀……让我杀了他……或者杀了我自己……我害怕他知道有人已经出狱了……我知道这些年他为什么去当兵……十三年的时光,不这样打发还能怎么办?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在等……等着他们出狱的那一天干掉他们……可是……可是那个人却提前出来了!我找不到他!找不到……该怎么跟他交代……” “别说这些傻话了。”陈怡心疼他,可是这种事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陆歧路慢慢直起身,脸上并没泪水,但是非常的悲愤,一把抓住女人的双手道:“你帮帮我,好吗?” “只要能帮的我一定帮你!” “帮我……帮我查一查……查一查余下四人是否还在牢里。” “我会的!我会让爸爸帮你的,别担心了,这对他不是难事好不好?”女人跪坐在男人的面前,反握着对方的双手,轻轻揉搓着那冷冰冰汗津津的双手。 “对不起……”陆歧路的声音低沉暗哑:“我不该再麻烦你的。可是除了你知道当年的事,除了你……在这里……我再也没什么值得信任的朋友了。” 那天他一直在宾馆呆到第二天晚上,陈怡白天就离开了,两天后她带来了一个噩耗。 看着床铺上坐着的男人,衣冠不整,胡子邋遢,仿佛在短短两日内经历了沧海桑田。女人安静的整理着凌乱的房间,几次想要说话安慰他,可都说不出口。 陆歧路目光呆滞的滑坐在地上,夹着烟的手颤抖着,仿若得了帕金森的老人。火机打了好几次都未点燃。他的脑海中一直重复着陈怡的话:“崔立民是最后一个出狱的,就在三个月前。其余四人,分别于入狱的第三年、第五年、第六年时出狱。他们……已经不知所踪了。” 所有的身份信息陈怡都托人去打听过,查过,但是那些人就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没用过自己的身份在任何地方出现过。 那些人本就是市井的亡命之徒,丢弃自己的身份,只能隐藏在黑暗的角落。可是,那里不属于陆歧路。陈怡将东西收在垃圾桶里,转身时那个男人轻轻站了起来。 这好像是从那夜起她第一次看见他离开那张床。 他仿佛离了床就没有站起来、没有活着的力气一般。 崭新的香烟被丢在地上,陆歧路套上西装,目光无神。 陈怡担心的盯着他,一边低声问他:“你要去哪?” “G吧。”他的声音平淡甚至冰冷,陈怡侧眸盯着他有些不解,但转念却放松道:“是啊,别太压抑了。如果那里能让你快乐,你就去吧。” “陈怡!”就在男人走到门前时,忽然转头,无比认真的对她道:“谢谢!” 女人的心头微微一顿,然后回给他一个由衷的微笑,轻声细语道:“不客气。” 就在陆歧路站在电梯口时,陈怡忽然追了上去,不顾安危的挡在了电门中间。陆歧路吓了一跳,赶忙按开了电梯门,诧异道:“怎么了?” “我……我本不想说的,因为出于自私来讲我希望你永远找不到他。可我知道你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打听那件事的时候,我顺便帮你打听到了那个人的下落……” 然而,女人的话没说完,陆歧路的目光瞬间黯然下来,截断她的话道:“不!”他斩钉截铁,盯着陈怡:“我不想知道他在哪里了。如果知道,我会忍不住去见他!见他,就会告诉他那些混蛋早就出狱了!你知道,我很难对他撒谎。我怎么舍得看他痛苦!看他这么多年的辛苦,现在的辛苦,全都白废……我一定会找到他们的!”陆歧路直起身板,扣上最后一颗衬衫扣,昂起下巴,又像一位高傲的战士,冲陈怡淡淡一笑道:“在他出狱之前……我会一个不落,全都找到!” 谁也逃不掉! 电梯门渐渐关上了,透过门缝他看见女人忧心忡忡的神情。那神情就是他的心情。 他不敢想若裴攻止知道这个噩耗,会是怎样的情景。 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晴天霹雳,那个人便更不用想了。 他没脸见他! 他不敢知道他在哪,那样只会令他更加自责。 他还有时间。 三年多不长不短!一定够!就算不够,就算掘地三尺,上天入地,不惜一切代价!他也会找出那几人! 而现在唯一的入口就是从臧西西那里取走货物的崔立民! 还有那个交付他货物的男人…… 前往G吧的路途很长,却又很短。短到不够他想事情。 这么多年,陆歧路始终有一点不能明白。 那就是当年陆歧路究竟招惹了什么样的人,以至于对方如此痛下杀手!若非裴小芽,惨死的大概就是他了。 当年的事裴攻止三缄其口,无论怎样的问他只有一句说辞:最后跑了一趟车,中途被警察追击,几个人四散之后,从那时起他便被人盯上了。 再多的事,他也想不起来。可陆歧路相信裴攻止。他一直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从不会乱说话,金口难开是所有人对他的印象。 他记得裴攻止最常跟他说的一句就是:“道上混,指不定哪天、哪件事儿,惹了谁。可谁也不知谁后面站着谁。少说多看、多做少问就能平平安安。可也不能叫人欺负了你,我生就没什么牵挂,所以不知道怕,不会怕……干什么事儿都已赢了一半!” 不知道怕,所以,根本也不会知道自己惹到了谁。 他还记得自己无数次的劝过他,但那个人总是一笑而过,从不回应。 可直到有一天,那个人忽然对他道:“知道吗歧路?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比如我。也许你不信……可我站在那堆人渣里的时候,就觉得亲切。我觉得这是骨子里流的东西,谁也改不了。你知道大*烟吗?毒*品?” 那个时候陆歧路还是个学生样,然而,裴攻止却看起来非常世故。和现在很不一样。 他看见那个少年抽着烟,冲他笑的时候酒窝很迷人,声音因为烟的缘故而有些沙哑:“那些人就是造*毒的,而我就是吸*毒的。” “你吸*毒?” “不是真的吸*毒。”裴攻止忽然揉上他的碎发,笑他傻,一边又道:“意思就是一沾上,就离不开了。就是那种……你看见一个小姑娘,第一眼,心里就惊呼着‘诶呀‘就是她了!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 少年笑着,纵身一跃跳下了双杠。他走在操场上,陆歧路盯着他的背影,非常能够理解那种归属感。就像他,不停的做到最好,学习或者各方面,上学的时候极力做一个讨老师喜爱的学生,只有力争上游,徘徊在上等人的社会里他才会觉得安心一样! 其实,这么多年的情义,他对裴攻止幼年的一切所知无几。 但他依旧记得那天傍晚的草场上,一颗足球划过头顶的时候,他下意识躲了一瞬,但就是那个时候,在他惊恐的瞬间,裴攻止再次说了话:“我是个杂*种!”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和他谈起自己的事。 那天是陆歧路的毕业典礼,也是最后一场家长会。很多人都有父母,裴攻止从校外找了个伙计,足够当他们老爸的老伙计来冒充陆歧路的爹。 看着他和那种人称兄道弟,的确很奇怪。 也许因为看着别人都有父母,他心里觉得难受,所以才说出了那句话。 他曾经问过育林院的老师,裴攻止是怎么来到那里的。 得到的答案却很有意思——他是自己跑来的。 听说警察查了好久,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有关于他一丝一毫的讯息。 没错!他是个黑*户! 无名、无姓,无家、无根…… 这个世界上他仿若从未来过,但又是真实存在的。 攻止这个名字是后来在育林院的时候老校长给起的,裴是育林院里很多孩子的姓名。他们和育林院的创始人一个姓。具有时代性,也具有标志性。 也许很多人不知,他们身边很多姓裴的人,或许都是孤儿。 裴攻止是个谜,也正是他那不为人知的过去,令他有一种神奇的魅力。 傍晚的A城起了风,陆歧路坐在车中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渐渐地找回了一点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