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三十三 断义
临江城楼上,执勤的士兵打了个寒颤,从半梦半醒中蓦然惊起,无端有些心慌,搂紧剑身左顾右盼几下。 四下一切安静如常。 他放下心,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以往临江城尚在古月山庄庇护下时,守城门之事哪里需要他们这些普通人操心,天塌下来自有神仙顶着。 可惜古月山庄一朝没落,他们这临江城无依无靠,安全性大打折扣,城民也迁走不少。 最倒霉的是,那古月山庄不知道惹上了什么人,一夜之间竟然—— “啊!——” 士兵的思绪被骤然出现在面前的二人打断,大惊失色地尖叫道: “你,你们——是谁?!” 殷缺知道他们突然出现着实把眼前人吓得不轻,歉意地欠了欠身,摆出一个最亲切的微笑,表示他们毫无恶意。 二人用障眼法改变了容貌,看上去只是两个普通的旅人。 “兄台,我二人乃过路游士,想请问您,临江城最近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为何家家门户紧闭,” “哪里有人大半夜赶路的?!要吓死人了知不知道?” 士兵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仔细打量了这神出鬼没的二人,衣着朴素,长相也平平无奇,毫无特色,于是缓缓放下了戒心。 “呃……你问这个啊……”,士兵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殷缺强力维持表面上的镇静,但一颗心也随着他的迟疑渐渐沉了下去。 “嗯……其实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哪能了解得那么清楚?好像是因为……那古月山庄不知道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就在昨日!明明白天还好好的,但一夜过去……” 殷缺攒紧了左拳,手臂因用力而爆出青筋。他的所有情绪都悬吊在随时会一脚踏空的峭壁边上,送上脆弱脖颈等候着命运的审判与发落。 “……唉……第二天早上,傅庄主和他夫人的头颅就悬在了山庄的牌匾之上,把路人着实吓得不轻。请来城主进去一看,全庄二百二十一人,无一幸免……尸体还都被枭下首级,死不泯目啊……” 士兵面露不忍,叹息着说道,“不知道来人到底与古月山庄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狠毒至此……” “小兄弟!你怎么了?!” 眼看着眼前的青年脸色愈发惨白,双目赤红,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士兵也觉出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有亲人在古月山庄吗?” 殷缺重重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未曾……请问兄台您可知……尸身是如何处理的?” 士兵也不再多问,回想片刻,答道:“今日白天,城主请来祁广寺的僧人前来超度,然后请上红莲业火净化戾气,助死者往生轮回” 殷缺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搅成碎片,撕心裂肺的生疼。 ……红莲业火……焚尽尸身骨肉方可熄灭,连一粒灰都不剩下…… 本以为来日方长,却未料上次相见,竟成永别…… 白屠!殷缺咬牙切齿。 他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 此仇不共戴天!必定要你血债血偿! —————————————————— 夜色稠密,不见月光。 殷缺回到寝居,脑中浑浑噩噩,想起几日前回庄的夜里,殷蕴温柔的对他笑,说傅伯伯出门经商寻到了一帖秘方,对修复灵脉有奇效,过几日回来让他试试。 那时他们都以为…最难的都已过去。殷缺甚至在想,等年末傅暄出关,或许今年他们一家四口可以一起守岁。 但此刻,现实却如同根根利刃,狠狠戳破殷缺的残存幻想,让他肝胆俱裂,痛不欲生。 他恨白屠,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没能尽早发现异常,没能保护得了他们,就连复仇…现在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泪如同决了堤般簌簌落下,像是殷缺心头的无尽的痛与恨。 詹寒越立在门外,听着屋内时隐时现的呜咽声。 他不是第一次看别人哭。 有人曾声泪俱下祈求他救命,也有人痛哭流涕哀求他放一马。 他都无动于衷,甚至觉得厌烦。 但这一刻,听着殷缺强自压抑的哽咽。 原来这样一个坚韧的人,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詹寒越感觉,自己那颗冷冰冰的僵硬的心,好像一瞬间突然跳动了一下。 —————————————————— 翌日,天光乍现。 听到叩门声,殷缺忙直起身,不知不觉他竟昏沉着在桌上趴了一夜。 他慌忙擦拭干净面颊上的泪痕,清了嗓子,道:“请进” 詹寒越走进来,目光落在殷缺红肿的眼上,顿了顿,一声不吭地又走了。 殷缺感到莫名其妙。 不消片刻,詹寒越又再度出现,将一枚圆盒递到桌上,面无表情道:“抹在眼皮上,消肿止痛用” 殷缺有些不解他的奇怪举动,但还是拿在手上,点了点头道:“多谢”,随后蘸了少许药膏轻轻抹在眼上,詹寒越一双清透的眸子看着他动作,嘴角微微勾起,在殷缺看过来时,又无其事的压下。 “真的有奇效”,殷缺赞叹道,瞬间感到眼周的紧绷感减轻许多,眼睑也不那么火辣刺痛了。 詹寒越没有应声,但耳朵却有些微微发红。 片刻,他终于开口谈起了正事:“白煞一夜未归,恐怕情况不妙”,顿了顿,他又道,“白屠如果捉到白煞,认出他面上的印记,应该会与歃血门交涉” “你怎么知道是,白屠,?”,殷缺敏锐地捕捉到了疑点,他禁不住蹙紧眉。 虽然昨夜情形黑煞必定早已禀报给了詹寒越,但白屠出身魔域,身份敏感,潜伏在中原的那些年不会轻易暴露形貌。黑煞怎么可能认识昨夜那首领就是白屠? ,交涉,一词用得更是奇怪,白屠在中原的名声不比褚之冉好上半分,哪里来得资格和歃血门交涉? 还是说……他如今攀上了别的什么身份? 殷缺直视着詹寒越幽深的目光,第一次,是对方先避开了眼。 “白屠如今是炼尸堂长老”,詹寒越道。 天残宗、歃血门、炼尸堂三派,在中原一直是被视为邪魔歪道的存在。他们因行事肆意自我、道法诡谲阴邪,为名门正派所不齿。但因有魔族入侵的前车之鉴,中原内陆不愿自起纷争。因而所谓的,正邪,间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这三派间素来关系不错,白屠如果认出白煞的身份,倒也有可能不会赶尽杀绝……但詹寒越为何又如此笃定? …… 殷缺回想起昨夜白屠身边二人,蓦然一惊。 他定定地看着詹寒越,喉间明显滚动一下,认真问道:“你没有别的想说的了吗?” 詹寒越默不作声,半饷,道:“我不想骗你。我的确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你说清楚!你早就知道什么?!”,殷缺胸膛剧烈起伏,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音,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没有余力去控制。只要一想到方才的猜测……他就难以说服自己冷静。 詹寒越偏开视线,面色似乎比方才苍白了几分,他组织了下措辞,缓缓道: “之前,白屠以炼尸堂的名义找上歃血门合作,邀请其一同吞并古月山庄。歃血门派只要出左右护法从旁协助,清算灵丹宝物后即可六四分成。” 这与殷缺推测的大体不离。但听詹寒越亲口讲述,还是如同在他耳边炸响了一记惊雷。 昨夜,白屠身后的两人虽然乍一看像是在听从他的号令,但仔细回想,三人其实更似平级。更何况,殷缺方才才想起,那两人的服饰上,都有歃血门标志性的图纹! ——和黑煞脸上的一模一样。 殷缺接下来的每个字几乎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一个什么答案,但他忍不住要执着一个结果。就像不到黄河心不死一般可笑。 他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詹寒越,眸中的复杂情绪像是满到要溢出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詹寒越抿住嘴,牙关反反复复咬紧几次,终于还是决定如实道: “是我受伤那日” 果然…… ……真是可笑啊殷缺,你一厢情愿地要与别人做朋友,不料别人何曾把你放在眼里。 他早就都知道!却根本不在乎! 殷缺觉得眼睛又开始发胀,鼻腔酸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语调竟然带了一丝哽咽,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我没有……”,詹寒越第一次尝到了慌乱的感觉,但大脑就好像当机一般,出口的解释都变得混乱吞吐, “我只是,不想你去送死” “呵”,殷缺轻笑一声,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詹寒越……詹公子,原来,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不——”,詹寒越的话顿住了。 他看到,殷缺流泪了。 不同于几个时辰前的痛哭失声。殷缺就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但泪珠却断了线地滴下去,重重地,砸到詹寒越的心底。 他忽然一个字都解释不出来了。 殷缺重重闭上眼,隔断了所有的泪线。透过朦胧的视线,他竟然好像看到了詹寒越脸上的歉疚……还有……心疼? 但他不会再给这段本就不该存在的关系任何希望与机会了。 “多谢詹公子照顾,后会无期” 殷缺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