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夹棍、烙刑
世人眼里,睿亲王只是个缠绵病榻、于政事无涉的闲散王爷。尽管他是今上唯一的弟弟,也并未受到太多关注,更少有人知道他的表字:景祚。 然而孟纯彦不同。 彼时他才十五岁,还在书院跟从明洛先生读书。那年冬天,书院里几树红梅开得格外精神,孟纯彦送别了前来看望他的兄长,转身回返时,却见先生带着一名陌生少年,缓缓而来。 “仲徽,这是新来的秦师弟。景祚,见过你小孟师兄。” 被唤为景祚的少年含笑一礼,抬眸那瞬朔风骤起,梅瓣上的积雪纷纷扬扬,散于天地间,点缀得人物如画。 此后整整两年,他们二人行止坐卧俱在一处,亲如手足。虽然也会在议论章句时针锋相对,但转头又能言笑晏晏,同于后山策马习射,共烹一壶新茶。这般情谊,实在羡煞旁人。 待到孟纯彦上京赴春闱,秦景祚一路送他到山门外,特特地折了枝寒梅,玩笑似的道:“待仲徽金榜题名,我定以梅相赠,方不落俗套。” “你又来消遣我。且不论我今年能否得第,就算侥幸考中,殿试也在阳春三月,清明风至的时节,哪里去寻梅花?” “你若不信,只管等着瞧罢。” 琼林宴上,皇帝如平日早朝一般,称病未至,赐书赠花等事全由睿亲王代劳。大昭立国之初便沿袭前朝宴饮簪花的旧俗,进士一甲往往得天子亲手簪花,荣耀无匹。就在状元和榜眼都因亲王代劳而暗中遗憾时,孟纯彦抬眼看清了睿亲王面容,险些惊掉手中笏板。 竟然是……景祚?! 内侍奉上一盘各色宫花,睿亲王替状元簪了牡丹,给榜眼簪上芍药,轮到探花时,他先假意在盘中挑了挑,趁着无人注意,取出早就藏于袖内的一支绢制红梅,稳稳地簪于孟纯彦鬓边,衬托出姿仪秀拔,风骨脱俗。 “我答应过,要送你梅花的……” 意识在无边煎熬中浮浮沉沉,带起细碎回忆,冥冥中却有一线清明紧绷着,不将那个名字脱口说出。再睁开眼,冰冷的铁链仍纠缠在颈间和腰际,双手被分开吊起,十指脱力低垂,不时还有血珠滑落。番役们将孟纯彦双足的束缚解开,迫使他刑创未愈的臀腿贴地,用铁链锁了,又竖起一副三尺余长的夹棍,擒住足踝至于其中,再使细棍稳稳支撑,便叫人挣脱不得。左右两名孔武有力的番役将麻绳拉直,却暂未过多使力,只是让硬木堪堪卡着双踝。阎公公不失时机地道:“孟大人若即刻招出那京中同党的名姓,我便叫人把家伙什都撤掉,再不为难。否则——这夹棍一动,以后还能不能走路,可就难说了。” 孟纯彦依旧沉默不语,只是阖上双眼,咬紧了含在牙关间的头发。 “死鸭子嘴硬……收!” 麻绳渐渐绷紧,足踝惨遭挤压,薄薄的皮肉不堪重负,登时开裂,血线蜿蜒而下,划过淤痕交错的两胫。行刑的番役甚是熟练,手上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让那夹棍立得稳稳当当,不至于废了双足,阎公公瞧着,心下颇为满意。然而孟纯彦感受到的,却是两踝将碎未碎,蛮横的力道借硬木穿透血肉,挤压着筋骨,带来难耐的锐痛。惨叫冲到紧闭的牙关,只化作压抑的闷哼,泪水却不由自主地奔涌而出,在苍白的颊边留下一点脆弱。 “孟仲徽,冒险给你传信的人,究竟是谁?” 一轮夹棍过后,冯如晦的询问忽地响起。孟纯彦置若罔闻,其结果自然是刑具再度收紧。三尺木咯吱作响,碾压着饱受折磨的踝骨。气血逆流之兆已现,双足和两胫涨得紫红,痛麻阵阵,铁链却在颤栗中碰撞出清脆响动。孟纯彦低声抽噎着,鸦翅般的睫羽瑟瑟发抖,鼻息起伏不定,仿佛随时都能背过气去。番役们见状便暂时收了手,向那早已湿透的身体上又泼了些凉水,迫使他缓回几口气。 “你在包庇谁?你的同党还有谁?!” “根本……没有……这个……人……呃啊!!” 话音刚落,酷刑便再度来袭。番役们又取出长棍,于刑具两侧不断敲击,使折磨翻倍。烈痛几乎淹没神志,孟纯彦拼命挪动身躯,甚至数次试图用后脑去撞墙,都被人揪着长发硬生生拽了回来。 “受不了?想死?那就说出那个人,说出来,即刻便能解脱。” 孟纯彦已发不出声音,眼睑却颤抖着撑开,映出愤恨神色。木棍相击之声愈发沉重,几乎要把足踝生生敲碎,喉中泛起一丝腥甜,不祥的绯色慢慢爬上面颊,在眸底留下一片惨淡。 那两名永平府的衙役再不忍心看下去,刚要别过头,却闻得番役议论:“他怎么又昏了?” “泼水也没反应,要坏事儿!” “快快,烧热了就赶紧拿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支起火盆,几根烙铁在热碳中逐渐转变颜色。番役们用布垫着手,挑出一根通红的,转头便摁在孟纯彦鞭痕纵横的脊背上! “滋——” 焦糊气味在暗室内弥漫,受刑的身体颤了颤,却并未醒转。番役们骂了几句,又取出一根烙铁,对准腹部,狠狠地戳了下去。 “啊……啊!” 终于听到这声虚弱而嘶哑的惨叫,永平府两名衙役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孟纯彦被四肢大敞地吊上刑架,连墨发也一并悬在梁上。通红的烙铁摆在眼前,耳旁还是那句逼问:“给你传递消息的人,到底是谁?” 周遭沉默良久,就在酷刑即将烙上皮肤时,孟纯彦突然开口:“杀了我罢。” “你说什么?” “何阉不是要……搜集伪证……罗织罪名吗?”孟纯彦讲话虽艰难,语气却异常平静。“与其在这里白费……光阴,不如……不如直接……杀了我,大家……清净。” 阎公公闻言,冷笑道:“孟大人难道没听说过?缉事厂能从死人嘴里挖出东西来。既然落在这儿,死与不死,就不是你说了算的!” 筒状口枷卡在双唇之间,让人能勉强说出话,却堵住了自尽的路。烙铁的热浪寸寸逼近,孟纯彦垂下眼帘,心中满是绝望。 “……唔!……唔!!” 血肉之躯惨遭烙铁荼毒,所过之处皆焦糊溃烂,已无法用痛字加以形容。几缕白烟过后,孟纯彦再度昏厥,却被脚心传来的热烫逼醒。彻骨的苦楚直入脑海,他仰起头,望着晦暗的屋顶,泪水于不知不觉间糊了满脸。 “既然不禁折腾,还装什么清高?”冯如晦趁机嘲讽道:“知道吗?乡下人过年宰猪的时候,就跟现在的情形差不多。” “你……唔!!!” 孟纯彦胸中血气翻涌,才勉强挤出含混的一个字,又被随之而来的痛楚淹没。番役们用刑熟练,专挑柔嫩之处下手,不过小半柱香的工夫,孟纯彦足底、掌心、肩窝、腿根等处已遍布灼痕。他几次快要昏死过去,却每每被生生疼醒,冷汗混着血泪淋漓而下,绘成惨不忍睹的图景。 “你不是想死吗?好啊,把同党的名姓说出来,我让你死个痛快。” “……滚……开!” “真是不知好歹。”阎公公说着,往他面上啐了一口,吩咐手下番役:“给他点儿厉害瞧瞧。” “早备下了,这便用上。” 番役们夹起两根烧红的细铁链,靠近孟纯彦被分开展平、紧缚于刑架上的臂膀。只闻得“滋啦——滋啦——”几声,两根灼热的铁链竟在双臂上缠绕起来! “唔!!!不——不——唔!!!!” 撕裂般的剧痛透彻心扉,疯狂地啃噬着神志。孟纯彦如一尾落入沸水中的活鱼,拼尽所剩无几的力气狠命挣扎,将刑架晃得吱吱作响,也是徒劳无功。灼热尚未散去,几桶冰冷的井水便兜头浇下,铁链霎时箍紧,深深陷入血肉,叫人看了便心惊胆战,遑论以身受之,其苦不堪言说。 “怎么样,这回想清楚了?还是……仍抱着糊涂念头?” “说吧,那个通风报信的人,我只要一个名姓,一个就够。” “不管你是想死,还是想活,只要供出那个人,我都成全你……” 引诱的话语片刻不停,如噬骨的剧毒。他连惨叫的力气都无,只是无意识地轻轻摇着头,眸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如此,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已然冷却的铁链被强行揭下,撕开一片片皮肉,血沫横飞,溅落在行刑者勾起的眼角。孟纯彦低垂着头,全身不住地痉挛,半睁的双眼却显示出他尚未昏厥。待到沾满猩红的铁链全部取下,口齿的束缚也被解开,只见他双唇轻颤,传出些许模糊的喃喃。 “去听听,他嘟囔什么呢?” 几名番役凑在那里,仔细听了半晌,皆是满面困惑。 “他说……三月里,没有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