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家宴(剧情)
一辆车驾静候在宫门外,几名中官和侍卫默立于侧,互不搭话。须臾,朱门缓缓开启,华服青年踱步而出,马车旁的中官忙迎上去,陪笑道:“王爷,咱即刻回府?” 殷广祺望了他一眼,莞尔道:“今儿天气不错,散散心也好。” “哎哟王爷,陛下成日嘱咐奴等,说您身子骨儿不好,千万别累着,多歇一刻算一刻。您千金贵体,怎么能踏这贱地呢。” “这叫什么话?”殷广祺眉尖微蹙。“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竟成贱地了?” “奴……奴不是这个意思。王爷您若偏要挑字眼儿,那奴也没话说。” 中官貌似顺从地垂着头,眼珠却向旁一溜,悄悄观察着殷广祺的脸色。只见对方淡淡一笑,轻声道:“把车送回去罢,本王今日要在城里好生转转。你们也不必跟着伺候,早点歇着方是正理。”说着便要迈步。两名侍卫对视片刻,悟出殷广祺别有用意,忙道:“王爷好歹让臣等跟着点儿,这街市上人多眼杂,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臣等担待不起!” 殷广祺佯装不耐烦地挥挥手,边走边道:“罢罢,那你们远远儿地在后头,不许近前来。” “臣遵命。” 一拨人就这么生生地分成三路,殷广祺独自向闹市行去,中官们赶着车马回王府,两名侍卫则不远不近地跟紧睿亲王,颇为谨慎。待到彻底瞧不见那些中官的身影,殷广祺便步入一间茶楼,侍卫们连忙追上,七拐八绕寻进僻静雅间,忙问:“王爷有话吩咐臣等?” “先坐。”殷广祺亲手递了两盏茶过去,复笑道:“鲍勇,本王记得你提过,与皇后殿内一名宫女是旧相识。她叫……红杏?还是碧桃?” 名唤鲍勇的侍卫愣了愣,如实答道:“臣……的确认得红杏。” “而且是青梅竹马的旧相识,对不对?” 鲍勇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扫了眼身旁的肖福贵,却见福贵也是一愣,道:“你瞧我干吗?我可从来没跟王爷说过啊!” 殷广祺抚掌而笑,冲鲍勇眨眨眼。“你日日挂着那个荷包,还怪旁人猜出来?” 肖福贵望向鲍勇腰间,瞧着荷包上绣的一枝娇俏杏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鲍勇登时满面通红,把荷包取下来藏进怀里,讪得半句话都无。殷广祺见状便道:“好了,也不是故意要拿你开心,有正经事。宫里一批侍女无故失踪,本王想要你们暗中查访,弄清楚其中到底有何蹊跷。” 两名侍卫领了命,鲍勇忽然反应过来,忙问:“王爷刚才提起红杏……莫非她牵扯在里头?” 殷广祺点点头,叹道:“红杏也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什么?!” 瞧见对方震惊的模样,殷广祺便明白他毫不知情,沉吟片刻方问:“你上次见到红杏,是在何时?” “大概两个多月前,皇后娘娘开了恩典,许椒房殿的宫女回家探亲,臣便带了聘礼上门……红杏欢喜得什么似,她爹娘也答应了,等再过两三年,红杏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就让我们成亲。她几天前还托人给我捎信儿,说是一切安好,怎……怎么会失踪呢……” 鲍勇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开始发颤。殷广祺递去一个眼神,肖福贵忙扶着鲍勇坐下,开口道:“王爷,这事臣也知道。约莫是五六日前吧,红杏姑娘还给他做了个络子,被臣瞧见,还打趣来着。” “如此……”殷广祺皱着眉,脑中思绪万千,又问:“你可知红杏平日都同谁交好?其中是否有可疑之人?” “知道,她什么都愿意跟我讲的。红杏一直侍奉皇后娘娘,相与的人不多,最要好的是碧桃姑娘。臣并没觉出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啊!” “别急,咱们再仔细想想。红杏平日里给你捎信递东西,都是通过谁?” “内东门……内东门司的人,只要给他们两吊钱,送点小物件出宫是没问题的。红杏每个月都会攒下一些钱,专门用于打点那帮内宦。这条暗路子,所有宫人都知道,也用了许多年,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内东门?”殷广祺轻叩着茶盏边缘,眸中满是思索之色。“那几个入内都知里边,何四权涉内东门,此人向来是何进的一条忠犬。就从此处入手,说不定能挖出些东西来。” 肖福贵心头一动,忙问:“王爷是怀疑,宫女失踪,与何进有关?” “皇兄认为此事或涉奸淫偷盗,还打算叫何进去查。但本王越想越觉得蹊跷,若真是那等不齿之事,怎会一下子牵扯出这么多人?恐怕另有隐情。总得查一查才放心。” 说话间,却见鲍勇双手扶额,急得快要落泪,沮丧地喃喃:“红杏……会不会已经……” “不会的。”殷广祺猛然打断他,轻声道:“没人见过尸身,就还有指望。她定是在哪儿等着你,带她回家……别胡思乱想了,打起精神来,去办正事吧。” 鲍勇点点头,又听得对方嘱咐:“还有那个荷包,劝你好生藏着。心上人所赠之物,还是莫要随便被旁人瞧见,免得徒增事端。没别的事了,咱们回王府吧。与来时一样,我先行一步,你们在后头跟着。” 殷广祺说着便起身离开,却在无人注意之处顿了半步,快速拭去眼角湿润。 仲徽,对不起,我去得太迟,竟没让你等到…… 你送的画儿,被我藏着呢。沉冤得雪那日,再让它见光罢。 —————————— 朔风一日寒似一日,残菊逐渐落尽,黄叶丹枫已化作尘泥,徒留枝柯横斜于庭下,更添肃杀之意。今年冷得格外早,披香殿的宫人大多换上了冬衣,点点胭脂色穿梭在雕梁画栋间,竟也衬出几分热闹。侍女挑起珠帘,脆声传禀:“娘娘,何都知送份例来了。” 淑妃章氏正专心调弄一把琵琶,淡淡地道:“请。” 须臾,何四带人捧了好些东西来,进门便笑道:“娘娘金安。” “都知多礼了,请坐罢。”淑妃明艳一笑,抬眸望向何四,怀中仍抱着琵琶。“不过是这点子份例,还要劳烦都知跑一趟,叫本宫怎么好意思呢。” 早有伶俐宫人捧了茶盘点心来,何四也不推辞,径直坐下吃茶,奉承道:“娘娘安养多日,气色愈发好了,陛下又常到披香殿转悠,想来静待数月,娘娘必能再逢喜事。” 淑妃一早猜到何四此来必有要紧的话说,便顺着他诌道:“谢都知吉言。然而……本宫今年也不小了,宫里年轻漂亮的人应有尽有。有道是‘色衰而爱弛’,陛下还能记得披香殿几时?这都说不准。” “哎哟哟,娘娘您风华正盛,干嘛往这上头寻思呢?何况娘娘的美貌是宫里头一份儿,就算天仙下凡,那也越不过您去!但您若想锦上添花,奴却有个办法。” 何四笑得颇有深意,淑妃忙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问:“什么法子?” “奴从民间打听的秘方,可使人青春不老、容颜长驻。只不过,这是人家混饭吃的妙方儿,轻易泄露不得,还请娘娘……” 对方即刻会意,吩咐侍从们都退下,待殿门关严后才笑问:“千岁那边可有什么吩咐?” “娘娘果然冰雪聪明。”何四说着,从袖内掏出个精致瓷盒。“这里边装了些好东西,千岁专门淘弄来,预备给陛下用的。”淑妃接过,打开看时,见其中盛了些血红的粉末,隐隐透出一股腥味,不免皱着眉问:“这是什么?” 何四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尖声道:“好玩意儿,能让人长精神呢!千岁吩咐,让娘娘每隔十日给陛下服些,也不必多用,取两耳挖的量溶在酒菜里便够了。从立冬那日算起,十天一次,万万不可间断。” 淑妃心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面上却仍挂着笑,又问:“用到何时为止呢?” “若一切顺利,最多十个月就能了结。娘娘放心,只要运用得当,太医绝对查不出来。” “哦?”淑妃长眉微挑,丹凤眼斜斜一勾,透出些许狡黠的光。何四见状便笑道:“这也只是个开头,千岁还有许多安排,若娘娘办事得力,最终自有您一番好结果。若您办砸喽……千岁他老人家的心思,奴哪能猜得准呢。”说到此处,他刻意顿了顿,复压低声音道:“还请淑妃娘娘莫忘了,当初是谁把您从教坊司提拔上来,一步步走到今儿。明人不说暗话,您手上干不干净,咱们都清楚。这趟差事,您不做,也会有旁人来做,届时再把您多年来干过的脏事儿抖搂抖搂,那可不是好玩的。” “呵,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做下的,怕甚么?我若栽了,你们也甭想好过!” 何四闻言,捂嘴笑了半晌。“娘娘怎么就想不透呢。如今宫里宫外都由我干爹做主,说句不中听的,他老人家要发起狠来,有您张口分辨的机会吗?与其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何妨看开点,乖乖地把事情办妥,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就有指望了,您说是吧?” 章淑妃本是个教坊司的琵琶伎,世隶乐籍,身份低微。偏她心比天高,又生得沉鱼落雁,便想靠自己挣出一番富贵。当初投靠何进,也只是权作进身之阶,谁料她帮何进做过几次肮脏事后,对方反有了要挟的筹码,逼迫她继续受人摆布。就算爬到了淑妃这个位置,何进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威胁她,一次又一次让她去暗算其他妃嫔,下毒堕胎等事不知做过多少回,此番显然又算计到了皇帝头上。凭良心讲,陛下待宫中女子不薄,她虽从未动过真情,却也着实有些顾虑。但无论如何,身家性命最紧要,为了自己的富贵平安,她章盼儿可以害任何人,毫不手软。 念及此,淑妃忽然扯出一个绝美的微笑,柔声道:“好,本宫应了。劳烦都知转达,请千岁放心,事情必能办得漂漂亮亮,不露痕迹。” ————————————— 午后日光正暖,殷广祜小憩了片刻,又往花园里转了一转,顿觉精神大好,便回到宣室殿摆弄那些玉雕。他琢磨得聚精会神,也不知时辰过去多久,只苦了侍奉在侧的小黄门,跑来跑去地换热茶。殷广祜正自得其乐,忽闻耳畔传来声声呼唤:“陛下,陛下……陛下!” 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叱道:“没事儿叫朕干什么?活腻歪了?”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小黄门吓得磕头求饶,又道:“奴只是想传个话儿。翰林医官院的白院首来请平安脉,陛下要不要……” “见。”殷广祜撂下玉雕,瞥了小黄门一眼。“传白允中进来,剩下的人都给朕滚。一帮蠢货!” 众内侍哆哆嗦嗦地退出门外,白允中从容入殿,默默地诊了脉,道:“陛下圣躬安泰,毫无异状。” 殷广祜微微颔首,忽又直视着白允中,开口时语气竟沉稳了些,不似往常那般轻浮。“事情办得不错,朕很满意。” “微臣不敢。” “淑妃、德妃,还有她们背后的何进,都没起疑吧?” “陛下放心,臣用药时万分仔细,绝对露不出一毫端倪。”白允中说着,又掏出个细巧瓷瓶交予殷广祜。“这是臣试出的新方子,比旧方更有效些,虽不能永绝后患,却能防住十之八九。” “甚好。”殷广祜笑了笑,将瓷瓶仔细收起,复开口道:“论医术论资历,柳泉林都在你之上。可你知道,朕为何特意让你当这个院首吗?” “臣不敢妄测君心。” “因为你没他那么君子,你重义,却无情。朕喜欢用你这样的人,办起事来更方便些。” 白允中闻言,唇角扬起复杂的弧度,轻声叹道:“陛下何必这般自欺呢?人非草木,臣自认不是铁石心肠,陛下也断非全然绝情,只是大势所趋,无奈之举。柳老先生仁心仁术,臣敬佩他,也知道自己原不配当这个院首,但……恕臣直言一句,当今世道,原不是替仁人志士预备的。” 殷广祜有一瞬的失神,转而笑道:“你竟看得透彻。” “陛下比臣更通透,臣才敢这般说的。” “也罢,你回去吧。将柳泉林找来,朕要问问他睿亲王的病情。” “臣遵旨。” 两刻钟后,柳泉林步入宣室殿,殷广祜见了他便笑道:“免礼吧。朕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想知道祺哥儿的病近来如何了?” 柳泉林缓缓道:“回陛下,臣实在无能,睿亲王是天生的心脉孱弱,就算神仙也犯难,眼下只能靠着那丸药支撑,但……” 殷广祜见他面露为难之色,忙问:“怎么了?你快说啊!” “药石所能有限,医得了病,医不了命。那丸药虽有效,却也仅限于压制症状,且病人需得保持心情舒畅,方能勉强周全。然而睿亲王近日神思郁结,忧虑积滞,服药的次数也愈见增多。臣昨日去请脉,觉出王爷肝气疲弱,恐是夜间不得安寝之故,若长此以往,只怕……唉!” “郁结?忧虑?夜不安寝?”殷广祜目光发怔,难以置信地道:“可朕日日都能见着祺哥儿,他总是笑眯眯的,精神也不错,怎会如此呢?!” “陛下,老臣绝无虚言。其实王爷怕陛下担忧,原不让臣将真实病情告知陛下,但臣毕竟是医者,不忍见病人暗自受苦,陛下若知道王爷为何郁闷至此,还请您开导开导,否则……恐怕年寿难永啊!” 殷广祜愣了许久,最终挤出一抹苦笑,叹息着问:“柳泉林,你说实话,祺哥儿还有几年?” “最多……撑不过而立之年。如若一直这般思虑重重,三年五载便会油尽灯枯。” 闻言,殷广祜猛地立起身,却僵硬着迟迟未动,沉默了半晌方轻声问:“祺哥儿自己知道吗?” “臣自然讲过,可是王爷似乎……不大在意。” “不在意?他怎能不在意……”殷广祜喃喃低语,颓然跌坐下去,心湖内波涛翻涌,困惑不已。 广祺,你到底怎么了?哪里受了委屈,可以找我倾诉啊!阿兄已经尽可能让你远离一切纷争,只希望你能快活,若还有不顺心的事,为何不跟我讲呢? 难道说……你现在……不信任阿兄了…… 柳泉林走后,殷广祜独自闷坐良久,才慢慢地踱出殿门,失魂落魄一般毫无目的,只管乱晃。行至椒房殿门口,可巧皇后惠氏正在院子里闲坐,冷不防撞见满面愁云的殷广祜,难免吓了一跳,忙扑上去拉住他,焦急地问:“这是怎么了?” 殷广祜瞧见惠氏,立刻把人揽入怀里,紧紧抱着不肯松手。周围的宫人都尴尬地杵在原地,也不敢乱说乱动,只见皇后轻抚着皇帝脊背,柔声安慰道:“夫君,我在这儿呢,没事了。” “春娘,你快活吗?” 惠氏被问得一愣,随即答道:“今儿挺高兴的啊。” 殷广祜松开怀抱,转而与她执手相望,十分认真地问:“你真的快活吗?不是在骗我?” “我……我骗你做什么?”惠氏困惑地笑了笑,目光却真挚动人。殷广祜盯着她瞧了半晌,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又将人揽入怀里,莞尔道:“是啊,无论如何,你都不会骗我的。春娘,我可能……只剩下你了。” “夫君究竟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就别想了。”殷广祜轻吻着爱妻的额头,语气近乎恳求:“永远也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们是夫妻啊,原本就不会分开的!” 闻言,殷广祜目光颤了颤,旋即又爽朗地放声大笑,如往常一般随性洒脱,还有点没心没肺。他拉着惠氏向暖阁走去,愉快地道:“带我去瞧瞧你那猫蝶图绣得如何了……” ————————————— 展眼便是立冬之日,合欢殿内筵开玳瑁、褥设芙蓉,无处不是暖意融融。一曲清商乐刚刚献毕,管弦之声忽转急促,羯鼓密匝如雨,几名舞姬翩然而至,跳起轻盈灵动的胡旋舞。殷广祜用手指和着节奏敲击,露出赞许之色,自斟两杯饮下,又向旁望了望,笑道:“没事的,你那壶是甜醴。早问过太医,这东西蜜水儿似的,多饮亦无妨。今儿高兴,就当陪我两盅?” 殷广祺本无心宴饮取乐,此刻也只得强颜欢笑,却是食不知味。眼前舞姬不知疲倦般左旋右转,袖摆与裙裾翻飞成残影,似回雪飘飖。他佯装认真欣赏,脑中却闪过一句唐人旧诗: 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 明主?殷广祺在心底冷笑一声,余光瞥见侍奉在御案旁、满脸谄笑的何进,真是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把他掐死。是了,皇兄虽然糊涂任性,但若没有这个阉竖煽风点火,也不至于如此荒唐!何进啊何进,你欠下的血债,终究要用血来偿的…… 思量间,一舞已毕,但闻殷广祜拍案叫好,又开始劝酒。淑妃打扮得妖娆明媚,怀抱琵琶上前请安,四弦铮铮,献了一套。殷广祜兴致更高,难免多饮几杯,待到酒过三巡,已有些醺醺然。何进向旁递了个眼色,淑妃忙端出早已备好的两盅酒,含笑靠近殷广祜,娇滴滴地道:“陛下,臣妾敬您。” 殷广祜双颊酡红,眸中已有些朦胧,斜睨了一眼那深色酒液和剔透玉杯,随口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淑妃有心了。” 章氏本不通文墨,哪里知道这是首旧诗,只管讨喜地笑着,曼声道:“陛下,这可不是一般的葡萄酒,是从西洋运来的,据说出自什么珐琅国,还是难得的陈年佳酿呢!臣妾巴巴儿地弄了来,就等着与陛下共饮。”说着,她放下托盘,捧起左手边那杯递到殷广祜唇畔,但见对方抬手接过,慢慢地品了半盅,点头道:“的确不错。春娘,你也尝尝?” 惠氏就着夫君的手轻抿了一小口,立刻皱着眉道:“酸酸涩涩的,味道太冲,喝不惯。” “也是,你素来喜甜。”殷广祜将残酒饮尽,又吩咐道:“多取些桂花酿来,给皇后满上。淑妃,把你那葡萄酒留在朕跟前吧,朕再尝几杯。” 章氏照吩咐办了,惠氏在旁劝道:“喝得够多了,再来最后两杯,就丢开罢。” “今日高兴嘛!春娘,你就让我多……” “不行,最后一杯。祺哥儿,快帮我劝着点儿他。” 殷广祺闻言,笑着向这边望来,朗声道:“皇兄,多饮伤身。” “伤身?”殷广祜瞧见弟弟的笑颜,又想起柳泉林那番话,更觉胸口堵得厉害,叹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可是皇兄……”殷广祺本想再说点什么,却见一群妙龄女子手执红牙板上前,询问是否还要献乐。殷广祜嚷了句“唱”,丝竹之声悠悠而起,朱唇轻启,宛转歌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曲调新颖,歌声曼妙,席间众人皆愉悦地听着,甚至频频颔首,唯有殷广祺面色转阴,眉心越蹙越紧。原来殷广祜年纪尚轻,宫中嫔妃并不多,他又素来任性,选秀不论门第高低,只凭是否喜欢,故而满宫妃嫔大多出身寒微,根本没读过书,不少人连字都不识得,听曲儿就听个热闹,哪懂曲词中的讲究——从前还有个沈昭仪出身官宦人家,算是饱读诗书,如今也凭着一股气性去了——至于侍奉在侧的宫女内宦,也多半胸无点墨,只能勉强识得账本子,故而这首的深意,竟只有那皇室兄弟二人懂得。 这厢,何进见众人都好好地听着曲儿,唯有睿亲王脸色大变,气得手都在抖,正纳闷不已,忽见他猛地拍案而起,愤愤地道:“停下!谁许你们唱这等靡靡之音的?!” 殿内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不尴不尬地僵在原地。殷广祺盯着那群歌女,毫无平日的温润风度,高声逼问:“说,是谁叫你们唱这曲子的?” “是朕。” 带着醉意的熟悉声音响起,殷广祺难以置信地望向皇兄,却见他笑着道:“我想听,就叫她们唱了。” 殷广祺真的动了气,双目变得赤红,颤声说:“难道你……你真的……明知道……” 话未说完,他忽然紧紧地按住胸口,向后退了半步,似是心疾发作。立于椅后的顾夫人第一个冲上前去,将人扶住,哭着嚷道:“药!快找药!哥儿挺住啊……别吓老婆子……” 殷广祜本想用这曲子试探一番,如今看来像是应了自己的猜测,却未想到殷广祺的反应如此激烈,也不免慌张起来,疾步奔下御座,扶着弟弟单薄的肩膀,心疼地道:“阿兄同你玩笑呢,怎么就弄成这般……药在荷包里吗?我替你拿。”说着便要动作,殷广祺却一把将他推开,径自颤抖着从袖内摸出药瓶,倒出几粒吞下,靠在顾夫人身旁费力喘息。 “广祺……” 殷广祜被弟弟那一推给推愣了,半晌都无反应,呆呆地瞧着春娘冲了过来,扶着病人坐下,边替他顺气边一叠声喊着太医。殷广祜默立良久,忽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继而放声大笑,抬脚便向殿外走去,宫人拦也拦不住。可怜惠氏两头着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殷广祺也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就要去追,还喘着粗气道:“我没事了,不用管……我得找他问个明白!” “哥儿!”“广祺!”“王爷!”“陛下您快回来啊!”“夫君你去哪!!” 众人乱作一团,何进精明地当个看客,殷广祺反而从人堆里找出缝隙,灵活地钻了出去,径直往前追。七拐八拐地绕进御花园,最终在假山后头找到了皇兄,却见他无力地靠在那儿,眼眶泛红,看到弟弟追来也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广祺,你在恼阿兄,是不是?” 殷广祺已彻底恢复了冷静,摆出惯常的温和笑容,轻声道:“没有。刚刚只是发了病,一时糊涂。” “还在骗我。”殷广祜苦笑着道:“你……你是有多不信任阿兄,才会这般?” “皇兄,我……” “你大概不记得了吧。”殷广祜从山石缝隙里摘下一根枯草,拿在手里摆弄。“当年咱们还没搬去东宫,你也还只有丁点儿大,整天不是喝药就是睡觉,睁开眼就知道哭,可烦人了。 “我那时还挺气你的,因为自打你出现,阿娘就没了。直到那日……你好容易能出门见见风,被乳母抱在怀里,裹得跟个棉花球儿似的。我自顾自地跑在前面,听见你奶声奶气地喊:‘阿兄,阿兄……’ “就在这儿,假山这里,我突然明白自己还是个兄长,要照顾好弟弟。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很快活,以为我尽到了为兄的责任,不叫你烦心,却原来……原来你那么不快活,还要在我跟前强颜欢笑。我不是个好兄长,不是……” “阿兄!”殷广祺也忍不住滚下泪来。兄长真切的关怀之心他当然明白,骨肉亲情也毫不掺假,但是……兄长做下的事,实在让人…… “但你为什么不快活呢?”殷广祜擦了擦泪,继续道:“我想了好几天,才勉强猜出点眉目,刚刚用那曲子一试便彻底清楚了。对,是我的疏忽,我只把你当成个生病的孩子,竟忘了你有多聪明、多会读书。在稷下书院那几年,他们没少教你大道理,是吧?” “是……” “广祺,我不让你参与朝政,是想保护你啊!这天下是个破败天下,阿兄自有收拾烂摊子的办法,你就舒舒坦坦地过日子,好不好?” 殷广祺闻言一愣,瞳仁微微放大,颤抖着问:“破败……天下?” “怎么,你没看明白?”殷广祜再次露出苦笑。“父皇郁郁寡欢了一辈子啊!皇爷爷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再往上数两代祖宗,也都不怎么样。眼见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我就想着,不如毁得更彻底些。” “所以……你真的是故意……” “嗯,所有昏庸、荒唐、无情无义的事情,都是我故意的。但我依然想护着你啊!广祺,你是我弟弟,无论将来如何,阿兄都会保你一世平安的!” 殷广祺望着自己的兄长,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无比陌生。眼前逐渐变得朦胧,耳畔嗡鸣阵阵,剧痛自心口炸开,迫得他呼吸困难。 世间那么多苦难……诏狱里那么多条性命……竟然都是白白填进去的吗? 仲徽……死得毫无意义吗? 他疲惫向后倒去,彻底阖眼之前,看到了兄长焦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