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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府。

    下人夜里听见动静,都出来察看,一看便不得了,原来是少爷不知受了甚么刺激,带着那男妓来了,与老爷当庭对峙。上回夫人把宝瑟儿抓来,闹的那一场,实在是广为人知,如今仍历历在目、脍炙人口呢!今晚这势头,怕是又有好戏看了。

    “……你是这么对你爹说话的?”连老爷知道这条毒计不成,又被孽子忤逆,脸色铁青,站在大堂上。

    连天横低头望着地砖,好像要盯出一个洞来,斩钉截铁道:“倘若谁害宝儿真的遭遇了甚么不测,我便真要恨他一辈子,哪里还顾得上礼节。”

    这话说得太重,宝瑟儿看他半夜三更来这里,为了自己,连亲爹都顶撞了,平白背一个不孝的罪名,这场事又要闹大,便抱着他的手臂,轻轻劝道:“爷,算了,我们回去罢。”

    外头吵吵嚷嚷的,大家都在看戏,莫氏听见声响,也披衣出来了,看见满院子的人,训斥道:“你们这是做甚么!都给我进屋去!”

    又看见连天横跟那物站在院子中央,两个人如同连璧一般,紧紧依偎在一块,这夜里的风又寒,那物几乎缩在他怀里了。

    莫氏不知他们来做甚,指着连天横的鼻子,道:“你就是喜欢三条腿的虾蟆,我也管不着,为何要带他来我面前撩拨,成心要气死你爹娘是不是?”

    连老爷冷冷道:“他铁了心要跟这个妓子厮混,也不知这东西对他吹了甚么枕头风!”

    连天横撩起衣摆,跪在地上,攥紧拳头,低着头,一字一顿道:“我们不是……厮混。”

    宝瑟儿被他这般回护着,心头也是万般的酸楚,跟着他一起跪下,可是又不想他这样挨骂,仍旧劝他回家去。他得做个明白事理的人,连天横的固执他是知道的,总不能教好好的一个家骨肉分离了。

    等下人都回屋了,莫氏心里那股怒火就涌上来了,一时间愤然上头,骂了连天横这畜牲,连带着对连老爷也骂了两句:“都怪你这老物,成天在外面瞎忙,顾不上你儿子,把他养成这样一个混账东西!”

    连天横看他们这般嫌恶自己,也有些心酸,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爹,娘,要不……你们再生一个?”

    “孽障!”连老爷大怒,顺手抄起一个茶杯砸过去。

    连天横立刻伸手接住,低声下气道:“你们到底觉得他哪里不好?”他自己看宝儿是可亲可爱的,便觉别人眼里的宝儿也是完美无瑕,殊不知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的道理。

    连老爷轻蔑道:“可笑!他要是个好人,怎么会去做个千人骑万人睡的男妓!”

    “那是以前,”连天横跪在地上,心痛难忍,反驳道:“从前的事情,谁都是说不准的。”

    “再落魄,也不能去卖身,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哪怕是死了,亦不可失节!”

    连天横担心宝儿听了这些难听的话,心里难过,便握着他的手,五指嵌进指缝里,牢牢地扣住。

    宝瑟儿却没有发火,缓缓道:“你说得不错,你们这些男子汉大丈夫,都是读过书、知荣辱的人,可我这种没脸没皮的货色,又哪里懂得这些呢?出卖色相,只是混口饭吃而已,你们原也管不着我,还要拿我消遣作陪呢,可我竟敢妄想飞上枝头,跟你们变作一样的人了,岂不是乱了尊卑?”他知道在连老爷眼里,自己和沁秋、大宽一样,都是不能算作人的,又有了卖身的这层原委,因此更加下贱,要他们看得起,恐怕是投胎再造也不能了,于是道:“既然你们是这样想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你家的大门,我说到做到!”

    说罢,也不再理会,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连天横知道他总归还是伤了心,也站起来,追到门外,把人紧紧地搂住,心碎道:“宝儿!”宝瑟儿却望着他,捧着他憔悴的脸,说:“爷,我是甚么样人,你也清楚,不求他们点头,我们自己过日子,好么?”

    “好宝儿,”连天横在那额头上亲了亲,我疼你,你也疼我,别人不会明白的。”

    宝瑟儿把脑袋埋在他胸口,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当是答应了,他害怕连天横的脾气,却也喜欢他的温存,一会儿像电闪雷鸣,一会儿像和风细雨,吹得人晕晕乎乎的。

    连天横怀里抱着人,眼神却冷了,心里知道,今天虽然从家里出来,但这件事,可不能这样不了了之,这次是他发觉了,下回若是不在这里,宝儿受了伤害,当真是不堪设想。

    天色白蒙蒙一片,星月隐燿,雾气渐渐起来,东方微微泛亮了,折腾了一夜,如今已是黎明。

    连天横握着他的肩头晃了晃,低声道:“带你去吃好吃的,你上回不是说要吃苏家的面么?

    宝瑟儿不悦道:“还有呢,还有呢?一碗面就打发人了啊?”

    “再来一只香糟鸡。”

    “还有呢?”

    “再来一壶霜葩白。”

    “好,够了。”

    他知道宝儿心疼钱,在外头吃东西,总归不及家里。

    在苏家楼上,两人一人一碗面,又分吃了一只整鸡,大快朵颐,暂且也忘了这些烦心的俗事了,吃得肚皮滚圆,坐在椅子上休息。预备回去好好睡个回笼觉。

    回到家里时,却发现莫氏端坐在堂上,好似一尊大佛。

    宝瑟儿如临大敌,心想这老虔婆怎么又卷土重来,他吃撑了,一张嘴就要吐,哪有气力与她撕扯,这回真要招架不住了。

    连天横倒是不怵他娘,只是有些疲惫,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两年,他真是受苦受难了,叹的气总是格外多。

    原来莫氏方才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又急又怒,捶着胸口,在家里对着丈夫哭骂了一番:“你这短命促寿的死老头,儿子不是你生的,你不心疼,我心疼,沁秋那孩子也被你害了,偷鸡不成还要蚀把米!”这样劈头盖脸地数落了许久,连老爷虽然为人阴狠,却总归有些惧内,自己不愿认错,恨恨地回屋里睡下了。

    莫氏越想,便越后悔做的那些事,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心想这做爹娘的也真是混账,一边叫了几个人出去寻找沁秋回来,一边又乘轿子去大全巷。

    她身子骨本就虚弱,这一夜的折腾更是雪上加霜,为了这个长子,的确是苍老许多,看见他们回来,一张嘴,又忍不住带了些哽咽:“我、我老了,管不了你们了!”

    连天横也不是一个石头做的人,看他娘这副样子,何尝不是心里难过,深吸一口气道:“别的事,我都可以听爹娘的,唯独宝儿,我心里放不下他,娘,我——”

    莫氏掩面垂泪,打断道:“也罢,也罢,娘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我是也该好好颐养天年,修身养性,你爹那头,也不会再许他来插手了。”

    宝瑟儿不敢置信道:“真的?那太好啦!”

    莫氏把脸一沉:“你住口!没你说话的份!”

    宝瑟儿就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送走了他娘,连天横好像卸了力,往床上一躺,身体好像说不出的累,脑海里回忆起这些年的事,二十几岁的人,好像蓦然间过了大半辈子,手指头插进宝儿乌黑的发丝里,揉了揉,吩咐道:“我娘是不再管我们了,只不过我爹那头,还得提防才是,你也多长个心眼,免得被人骗了,人少的地方不要去,东西也不可乱吃,我明日便去给你找几个跟班的……”说到最后,不知是说给宝瑟儿,还是喃喃自语,口齿不清道:“要拳脚功夫好……还不能……太……好看……”

    宝瑟儿知道他的不容易,夹在中间,里外都不是人,做了许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把被子拉上来,吹了灯,柔声安慰道:“你放心,爷,你受累了。”

    半晌没有人答应,一转头,才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过了一月左右,中秋节到了,有人敲门,原来是丫鬟抱了心儿来,心儿下了地,迈着两条短腿,一溜烟跑进来,找哥哥,找宝儿哥哥,找到了,献宝一样,举着一枚海碗大的月饼,要他们切了,大家一道吃。

    宝瑟儿陪心儿玩了一会,忽然笑道:“你发现了没有,你娘跟你一个样哩。”

    可连天横问他甚么样,他又绝口不提了。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沁秋望着身边熟睡的男人,也道是世事真荒谬,将错就错,竟然和他取暖。

    他抬眼看着墙上挂的琴,想起当初,这把琴被他丢进水里,冲出下游几百里远,他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了,谁成想大宽挨家挨户地询问,不眠不休地找了许久,最后从一位渔夫的手里买回来,沁秋见了那把久违的琴,又见大宽眼下的青黑、参差的胡茬,眼泪就掉了出来。

    连老爷依旧拔不去心里那根刺,时常唉声叹气,莫氏倒是想得通了,亲爹不认这个儿子,她这个做娘亲的总不能不认,鸡吃砻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就连街上看相的也说了,今生今世,她没有那个抱孙子的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