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巨轮之下

    “埃文，已经凌晨1点了，你确定你不困吗？”

    “嗯……”埃文睁开睡眼惺忪的眼，边打哈欠边喝了口冷咖啡：“真的不困……呼哈……”

    “明天是你和乔治先生约定的日子，不能迟到。”

    “放心，没问题！”

    “可是你看上去十分疲惫。”

    埃文摇摇头，像喝药汤子一样仰脖喝掉了整杯咖啡，呲着牙说：“问题不大，我们继续吧！”

    尽管有所顾虑，亚当还是没有继续追究，他走到电视旁，取出光碟，换上了另外一张。电影悠扬的片头曲在耳畔回荡，埃文困得不停眨眼，发现视线已经模糊到看不清画面了。

    此刻已是凌晨3点，早就过了好孩子的睡觉时间，埃文早就困了，但明天就是把亚当还回去的日子，他恨不得24小时黏在一起，睡觉未免也太浪费了。

    为了分散亚当的注意力让他忽略自己的疲惫，埃文提议通宵看电影，正巧前段时间大扫除，亚当从仓库里翻出一大堆20世纪的老电影和一台能送去古董店展览的光碟机。埃文用手头的零件修好了光碟机的磁头，把灰蒙蒙的碟片放进去，经过一段噪点和杂音的洗礼，充满上世纪风格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

    接连看了几部后，埃文的脑子彻底卡住不转了，连电影情节都看不明白。那个年代拍的电影，无非就是爱情片，战争片，或者战争爱情片几种，看个标题就能猜出大概情节，基本都是颠沛流离最后终成眷属的催泪戏剧。

    埃文理所当然地认为这部也是如此，正准备靠在亚当肩上打个盹，猛地意识到这部电影的主人公似乎和前几部不太一样。

    他是一台机器人。

    毕竟是20世纪的电影，技术远达不到现在的水准，机器人连人造皮肤都没有装载，就是纯粹的铁皮人，恐怖谷效应达到峰值。这一瞥驱散了埃文的睡意，他抱着好奇心开始认真观看起来。

    这是一部很温馨的电影，和其他仿生人题材不同，故事发生在一户普通人家和他们买来的机器人管家之间。说实话，这个题材并不新颖，故事情节乏善可陈，甚至突出了人类的自大和优越感，但埃文依旧看得津津有味。里面的机器管家与人类相爱，找寻自我，克服困难想要与人类通婚。

    电影播到结局，用200年的时间来蜕变成人类的机器主角最终获得认可，获得了自由追求爱的权利，心满意足地含笑离去，埃文眨眨眼，掉出来几滴眼泪。

    如果现实也可以和电影一样就好了。如果亚当可以变成人类，获得许可，跟他朝夕相处下去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侧脸去偷看旁边的亚当，却惊愕地发现他眉心紧蹙，似乎对电影并不满意。

    “这是一部很荒谬的电影。”片尾曲结束后，亚当说，“仿生人的内部器官和神经中枢是不能随意改变的，更不能换成人造器官。更不能注入血液，会导电造成电路损坏。”

    “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埃文若有所思地回应，“除了这些不合理的地方，你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吗？就像之前那样，你不是很喜欢发表影评吗？”

    “其他想法……”亚当抿唇思索，“不，我没有其他想法？不如说，我根本无法理解这部电影。”

    “怎么会无法理解，电影的主人公不是你的同伴吗？”

    “虽然讲述的是机器人的故事，不过却是完完全全拍给人类欣赏的电影，我作为仿生人，从启动那一刻起就明白自己跟人是不同的，是永远无法成为人类的，所以根本无法代入到主人公的视角。举个例子，当一位人类同胞拽着你说他不想做人了而想成为鱼，并且列举了一堆他为什么想要成为鱼，你是否可以理解他并感同身受表示自己也想做一条鱼？”

    埃文想了想，讪讪摇头：“我还以为你会羡慕电影里的角色……”

    “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看他和人类生活了这么久，最终还获得了社会认可，满足了心愿离开世界，不该值得羡慕吗？”

    “这是出于你的标准，也就是人类的标准。至少我并不羡慕他，我并不想成为人类，或者更像人类。既然生为仿生人，我便希望以这个身份走到最后。”

    “这算是仿生人的骄傲吗？”

    “不，我只是不认为一定要把成为人类定为理想，人类可以做到的事，拥有的东西，仿生人也是可以的。比如……”

    埃文挑起眉，一股热流在胸膛里鼓动：“比如什么？”

    亚当思考了许久，机械颅骨里仿佛卡了一根螺丝钉，最终还是没有得出结果。他朝埃文耸耸肩，坦然道：“抱歉，我暂时没有想到合适的答案。未来如果有想法，一定会告诉你。”

    没劲……埃文撇撇嘴，抱着靠垫开始犯迷糊。

    “不过，如果非要说的话，有一点我确实有些羡慕。”亚当缓缓说，“电影里的主人公作为管家，和人类在一起生活了许久，这对我而言是难以想象的奢望。”

    “你……”埃文吞了下唾液，怯生生地问，“你很喜欢近期的生活，对吗？”

    “是的，我很喜欢。”亚当答，“在你身边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其他的事情，去学习，而不是和各色客人做爱。而且，虽然不知道原因，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身体里的零件会很轻盈，活力充沛，就跟换上最新型号的核能电池一样，甚至让我会产生唱歌的冲动。”

    亚当是仿生人，他不明白。但埃文是人类，他明白。

    充沛的精神，想要歌唱的冲动，轻盈到好似可以飞起的四肢……这是一种只属于碳基生物的感情，人类将其命名为，快乐。

    “亚当！”埃文喊了一声，声音大到他耳膜都在发颤，“你、你愿不愿意成为只属于我的仿生人！”

    “你希望我成为你的专属仿生人？”

    “是的。”

    “埃文我很荣幸，但是我在名义上是乔治先生的财产。而且作为陪伴型仿生人，我不应当属于个人，除非你是生活无法自理的重伤患者，或有无法独自生活的精神类疾病。”

    “不，有一个例外。”

    “例外？”

    “只要乔治自愿将你赠送于我，我就可以带你去更改功能芯片。这样你就可以作为居家仿生人重生，从此和我生活在一起。”

    “听上去很有趣，但我是乔治先生花高价购入的物品，也没有任何不可修复的伤残，他没有理由将我赠送给你。”

    有。只要有钱，一切皆有可能。

    当然，这话埃文并没有告诉亚当。明码标价的交易还好，仿生人不能理解任何拿不上台面的灰色交易，在他们的认知中，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对错不可两全。

    “放心，我会想办法和乔治谈谈。”埃文随口搪塞，真挚地注视着亚当，“我现在只关心你想不想和我一直生活下去。”

    “我想。”亚当说完，微微一笑，又重复了一遍，“埃文，我想。”

    简简单单两个字，如鸿毛般落在埃文心间，却比任何话语都要珍重。

    第二天上午便是约定的归还日期，埃文准时到来，交钱，签文件，脸上没有丝毫惋惜。目送亚当回到正确的工作岗位，他伸手揪住乔治的衣领，神秘兮兮地把人拽到角落，表明了自己的想法。老乔治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烟灰差点在他的劣质皮鞋上烧出个窟窿。

    “你是说，你想把0075买走？”

    埃文态度很坚定：“是的。”

    “你脑子没病吧？”

    “没有，我的智力和理智都很正常。”

    “你他妈……这事儿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吗！”老乔治把烟屁股吐到地上，一脚踩灭，指着埃文的鼻子厉声道，“小子你给我正常点！不管你多喜欢0075，他依旧是仿生人，仿生人！”

    面对愤怒，埃文一反常态地平静：“那又怎么样？我希望买下他只是因为我想要一个仿生人管家。直接购入私用仿生人也不是不行，但需要很长时间的磨合期。最近的生活又让我很满意，他也学会了不少家政技能，完美符合我的需求，我何必再去浪费更多时间？”

    “需求个屁，就你那个小破房，买个扫地机器人绰绰有余。”

    “扫地机器人功能太单一，餐饮上无法满足我的要求。”

    “点外卖去吧，混小子。”

    老乔治似乎是拿定了心思要拯救埃文这个“失足青年”，咬死了不撒口。埃文倒也不慌张，他好歹在公司做了几年销售，很清楚这世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有给不够的钱，他逼近到乔治面前，直接切入正题。

    “说吧，需要多少钱。”

    “小鬼，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就是钱的问题。”埃文冷静极了，和最初踏入会所的羞涩青年判若两人，“你用多少钱买下的他，我出双倍。”

    这招果然能有效，乔治的眼睛“刷”地亮了。他转了转眼珠，举起手，比了个数字。

    对一般白领的埃文而言，这是笔不小的开销，但绝对说不上天价，甚至不需要抵押房子。几乎没有犹豫，他便答应下来：“双倍，成交。”

    “喂！我还没点头呢！”

    “给我半个月，不，一个月。我会把钱凑齐，到时候我们再商谈接下来的事宜。”

    “先别走！我操你妈埃文，好好听老子说话！”

    老乔治无谓地高喊，埃文却连头都没回，跑着离开会所。他脑子里塞满了在短时间内赚足资金的各种计划，半点空余都没有留给火急火燎在后面边追边骂。

    他一昧盲行，怀揣希冀冲向疾驰的战车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