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卯时已到,天欲破晓,但深冬时节的寒意总是无孔不入,催得一向殷勤的顾千羽都生了懒骨,恨不得躲在被窝地久天长,但想了想,昨日夜里恨不得破窗而入的北风,怕是那人一夜未睡,想着早些见到他,早早守着那人,让那人小憩片刻也是好的,揉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赶忙洗漱完毕,到了内殿。

    还未进,就听见里面那人在说话,“早说不必来的这样早,缓缓再进来。”

    顾千羽照做,在内殿前缓了缓,殿内炭火烧的很足,足得正值壮年的顾千羽出了一身薄汗,缓步入殿内,那人面色更加苍白了,真是人比雪白上三分。

    “昨日风大,是不是又一夜没睡?”

    那人摇了摇头,盯着紧闭的窗户,只答道:“不为风,为梅。”

    剩下的就是久久的沉默。

    顾千羽咂摸了半天,只觉得不是个滋味,下了榻,去书架上翻了翻,拿了他最喜欢的那本书,摊在棋桌上,书没有名字,连封皮和纸张都是最劣质的,故事很简单,就像是最低劣的作家写的最寻常的作品,最经典的女鬼和书生的爱恨纠葛,偏偏白永羲就是喜欢,顾千羽不知道这本书好在哪里,他虽是个粗人,不懂文人的弯弯绕绕,却也是曾听过十来年大戏的,辨得出些好坏的,连他都觉得平常的东西,偏生遍览群书的他看得上,但这些话多也是在心里想想,不为别的,就为着这书能哄他高兴,便足够了。

    顾千羽给他在一旁煮了壶茶,就着茶香,慢慢地给白永羲念。

    “女凡事能先知遇有疑难与议无不剖。一日并坐忽仰天大惊曰“大劫将至为之奈何”——”

    不待他念完这句,就见着白永羲摸索着往茶壶上,顾千羽忙握住他的手,“小心,烫手,若想喝,和我说。”

    “好,这不是讲到兴起,怕你口渴吗?”白永羲坦然地受了,顺着他的意回了榻上,听见倒了两杯,伸出手来,接着一杯,慢慢喝。

    饮了茶,听着耳边平淡的故事,一阵睡意涌上心头,等顾千羽讲完故事再看时,已然沉沉睡去。

    光映着窗,窗映着人。

    顾千羽甚至不敢把他抱回殿内的床上,他一向睡得浅,如今双目已盲,耳朵更是灵敏,连自己翻身时锦缎划过的声音都能把他惊醒。

    即便是自己和某人合谋,偷偷给他下了不知多少曼陀罗,还是睡得浅,想来是久了,药不起作用了,是时候找太医换方子了。

    很快,外间传来脚步声,顾千羽小声下榻,去内间抱了床软棉被来,轻轻给他盖上。

    某人少见地看了两眼就把顾千羽拉走了,问道:“怎么睡得这样浅?”

    “药怕是不行了。”

    “还能再加吗?”

    “再加不如你现在就送他去见阎王。”顾千羽不愿多说,转身就走。

    “有一计。”

    听这话顾千羽停了下来,转身望着他:“说。”

    “和他见一面。”

    顾千羽当即要发火,却见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有些怔住。

    “他的病早就由骨入心,他死撑着,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为何不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顾千羽冷哼一声:“现在反倒不怕了?”

    “是我自乱阵脚。”

    顾千羽懒得和他继续废话下去,估摸着殿内人该醒了,转身便走。

    “明日腊八,午时。”

    祝羽弦虽然想多留一会,可一想着这宫内宫外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回去继续和那些人耍嘴皮子了。

    雪又下了大半日,就夜里停了一会。

    殿内顾千羽已然有些困了,但一见那双空洞的眸子,却怎么也不肯回偏房去睡了,顺手给对面的白永羲倒了杯热茶。

    白永羲沉默了许久,问道:“今日和祝羽弦聊得如何吗?”

    顾千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只答:“还行。”

    白永羲忽然笑了,“明日什么时候来见我?”

    “都知道?”顾千羽猝不及防,一时有些失态。

    白永羲顺势端起桌上的茶,正是温热时候,宜饮。

    “那得看你们说的是哪桩哪件了?”

    还不等顾千羽再说什么,听得屋外传来人声。

    “闭上你的嘴吧,顾千羽,再和他说,你家里几亩地都要被你卖光了。”

    顾千羽也不是傻子,一点即通,叹了口气,恭敬地行了个礼,走了。

    和祝羽弦擦肩而过,带着屋外的寒意。

    白永羲听着脚步就知道是谁来了,可一想,用什么称呼或是“好久不见。”都不太合适,只好闭上嘴巴,等来人先说话。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不如饮尽杯中酒?”说着自顾自把小酒壶放在火炉上,给自己拿了个杯子。

    这话反倒让白永羲一笑,接了句:“何处见月,风在城外,杯中无酒。”

    祝羽弦也知自己说错话了,但见他逐字逐句反驳,倒是别有兴味,顺势说:“月如人,风在邻,酒入心。”

    听这话,白永羲面上就不太好看了,也不和他玩这些文字游戏了。

    “什么时候来取我性命?”单刀直入,便是要把一切都撕开来,露出鲜血淋漓的一颗心。

    祝羽弦沉下了脸:“你怎知我就是来去你性命的呢?”

    白永羲反倒笑着说:“我倒不知从前谋定而后动,走一步看三步的南境祝王变得如此犹豫?是百足不僵,根结盘据,还是及宾有鱼,挟势弄权。”

    “手足皆断,照样心如明镜,怕是外头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罢,不愧是——”

    “手下败将,败军之勇,不值一提。”白永羲打断他这些不知哪里来的感慨,接了句:“问斩不需及春。”

    “你就这么笃定,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白永羲望着他,祝羽弦也望着他。

    “明年的玉兰我见不到了。”

    虽然偷偷见过这眼眸不知道多少次,但如今望着这双眸子失了光彩的样子——空洞却还留着主人的最后一丝灵,要在他手上,失去最后的一丝气息。

    不待白永羲说出更多诛心的话,祝羽弦已经拂袖离开。

    “我成全你。”

    还不等祝羽弦离开琅嬛苑,剑光一闪,祝羽弦往后一闪。

    “铮!”

    胆子越发大了。祝羽弦心想,但嘴上还是留了几分余地,压低了声音凑近已经不能动的顾千羽慢慢说。

    “顾千羽,我不想对你动手。”

    “为什么?”你真的下得去手。

    “所以,我与他为知己,你为仆。我与他是局中人,你是局外人。”

    祝羽弦解了他的穴道,任他在原地。

    白永羲松了口气,咳嗽了两声,来不及拿帕子遮掩,黏湿伴着腥味传入他的鼻腔,皱了皱眉,太狼狈了。

    他死了,祝羽弦就没有理由向小皇帝动手了,只盼着她能好好活着,别过了不久就来地底下见他。

    顾千羽,本来就是局外人,因自己而来,没了自己他自然会离开。

    至于白家,腐朽的和他一起进了地底,余下的有锦锦,不用多担心。

    没了羲龙家族,冥水鸢和越千霜也算是苦尽甘来,只可惜了祝若笙,不过有越千霜在,应该也无什么大碍。

    至于天下,有了羲王血溅当场,想必能安分几年,给祝羽弦一个喘息的机会,到时候天下,应该就是天下人的天下了。

    祝羽弦不是不懂白永羲,相反,他太懂了,说是知己也不为过,这人表面上宽厚开阔,实则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没自己心狠,反而像是被那些名家古籍渗入骨子里,总带着三分仁善,像个文人雅客,文人最重气节,他心心念念的白锦锦,站在了自己这边,他一手扶持的王朝,毁于一旦,连他自己都只剩一副躯壳,再拖下去,魂魄都要随着故去的人走了,可他却,却为了这些没走的旧人,为着等一个时机,一个把他推出去的时机,换天下的时间。

    祝羽弦不是没被人胜过一头,可从未想到,有人愿意做一个被推出去的棋子,一个成事则必定遗臭万年的棋子,只为换一个他认为的时机,为云端的江山献出一切。

    到底是当局者迷,祝羽弦也是如今才想通关窍所在。

    让他活着有无数理由,可这无数理由都不能留住他,让白永羲作一个废人,苟延残喘,不如给他个痛快,大家都留着最后的体面。

    年三十那天,云京停了大半月的雪又开始下了,像是要把整个云京都凝固了。

    云京刑场上,不知道多少明里暗里的眼睛盯着这里,不知道多少阴私腌臜曾在这里被剖开,今日却只剩雪。

    大名鼎鼎的羲王饮下了毒酒,刽子手站在一旁。

    毒渐渐深入肺腑,让白永羲有些喘不上气,还是笑着对身边的人说:“这辈子喝过的酒没有千杯,咳,也有八百,只有三杯,让我觉着,痛快。”

    刽子手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他舒展的眉目渐渐纠结在一起,看着他雪白的面皮染上点点梅花,看着他一身墨衣沾满了雪,看着他从云端沦为尘埃。

    “梅花雪,梨花月,玉雪香,难得你还记得,前两杯一起尝了,最后一杯,我代你,一起。”

    太极山巅,祝羽弦曾与白永羲对弈一局,赌注是万里江山,那一次他输了。

    这一次,他好像什么都赢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赢。

    等到天下安定,正巧到了玉兰开的时节。

    祝羽弦踏进了尘封十年的白府,多年无人的院落总是这样,尘埃扑面,落叶满地,蛛网密布。

    祝羽弦却难得愿意自己走走,不厌其烦地拂去蛛网,寻着记忆走到他书房窗前。

    还没走进院里,远远见着一点白。

    迈过一地的狼藉,玉兰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