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岩浆、银叉与番茄意面
就这样，艾利斯搬进了凯尔的住所。 边泽星位于星系边缘，面积很小，唯一的优点是磁场紊乱，信号不通，故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星球荒蛮，大片大片的海包裹着中央陆地，陆地一眼望去几乎全是密不透风的树，只有海边是荒芜稀疏的白沙地。沙地与森林交界处矗立一栋房子，凯尔说那是他以前弄的住所。 弄……好吧，艾利斯没有过多探究。他以前读初级军校时也跟凯尔一起住过，对凯尔的一些习惯还算熟悉。但现在不一样了。 边泽星磁场紊乱意味着机器人全部报废，包括大多数人赖以生存的家用做饭机……对此凯尔的反应就搬了一飞船的营养剂。他整天整天缩在二楼自己卧室，关门关灯，好几天没下楼了。 你不知道如何照顾精神受创的人，你只能做你能做的事情。 比如煮饭。 艾利斯觉得吃饭是最幸福的事情，他做饭也很棒。凯尔看起来是个冷酷的营养剂派，实际上只是因为懒……行军探索环境千变万化，连开袋即食的食物包都难得，便天天买营养剂。他在首都也更多是去吃食堂，毕竟就算机器人能代替洗菜做饭，食材还得自己挑。 艾利斯是个会在吃饭中感到幸福的人。他记得偶尔邀请凯尔来哥哥家做客时，自己下厨给两位大爷做饭。人上人哥哥会毫不客气点评这太甜那还可以这个另外一个太淡，凯尔则是面无表情往嘴里塞饭，吃了好多碗。 他举着锅铲叹气。今天做了牛肉意面，用的香料很足，希望能成功把上将香出来。装盘后，突然听到楼上兵兵乓乓一阵乱响。 “上将！” 艾利斯赶忙上楼，在凯尔卧室门前被一只大虎拦住了。 没错，大虎，大老虎，超他妈大，蹲下来耳朵都能碰到天花板的、山那么高的白虎。 是凯尔的精神体…… 哨兵的精神体不会实体化，其攻击基本只作用于同性精神体，直接打到哨兵肉体上的攻击很少，也不疼。虽然在社会进化中，现已变成争夺向导时打架斗殴、以及跟向导撒娇的工具兽，但凯尔这种高等哨兵的工具兽的“不疼”只是相对而言，反正打他这样的小菜鸡可不是好受的。 你说艾利斯自己的精神体？笑死，巴掌大一只小狗崽子，放出去不被一脚踩扁不错了。 白虎凶恶瞪着他，蓝色兽瞳中是好不掩饰的攻击欲。仿佛艾利斯上前一步，就会把他这个入侵领地的可恶人类撕碎。 阿西吧，到这种时候了他还想着上将的精神体好大好可爱毛茸茸软绵绵真想rua，没救了。 艾利斯仰起头，试图跟巨大毛绒绒老虎交涉。 “凯尔上将，我知道您听得见——发生什么了？您都把精神体放……哇啊啊啊！还真的打我！” 艾利斯闪身躲开白虎迎面而来的虎爪。与他擦肩而过的爪子上，中心肉垫似乎跟他脑袋一样大。白虎怒吼咆哮，附身，身体拱起做了个预备攻击的动作，艾利斯立马窜下楼去。 妈呀，精神体打同性，放白虎不但能揍他还不会破坏家具，上将好狠的心！ 艾利斯碎碎念，从厨房里端出剩下的一锅牛肉意面回到楼上。白虎虎视眈眈，又准备扑。他赶紧放下大铁锅子举起双手，讪讪后退着下楼。还不忘冲着白虎嚎一嗓子：“上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您记得吃饭哦！！” 身后穿来虎啸，野兽的怒吼都要把屋顶震起来了，还好没追下来…… 艾利斯转头钻进客卧，从自己空间戒里摸摸索索，把医药喷瓶、小治疗仪，修复液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都放进去，还拿了个一次性保温盒。将上将那份意面装进去后，用力系紧带子，也塞进空间戒里面了。 哼哼哼，愚蠢的上将啊，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了吗！上将肯定出什么事了，ptsd发作怎么可以一个人躲着呢，今天这门我艾利斯就是要闯！ 艾利斯很有气势，然后狗狗祟祟的出了房门，绕到屋子后面，辨认了一下窗户，开始爬墙。 二楼不算高，这古老房子也没装防盗防哨兵措施，三两下就给他爬到窗户边上了。 窗户关着，没锁。轻轻一推就能开。拉了窗帘，看不见里面。各种声音都消失了，安静得仿佛从未发生过巨响和咆哮。 艾利斯将鼻子贴到缝隙中，去闻逸散出来的信息素。比先前几天还要焦躁，负面情绪几乎要溢出来。正常的哨兵不会将情绪透露在信息素中，能嗅出来完全不是因为艾利斯感知力上升，而是凯尔不太能控制自己。 艾利斯轻轻敲了敲窗户，没人响应。他推开窗，伸手撩开窗帘。 此时黄昏，正好是吃晚餐的时间。暖黄色的光晕流泻到昏暗房间，点燃几块床脚光斑。房间很乱，信息素铺面而来，各种气味横冲直撞。烟、酒、分泌液、营养剂、铁锈味，包裹着海量情绪砸向艾利斯，让他五感都凝涩了。他恍惚一瞬，翻身跳入房间，轻声去唤凯尔。 艾利斯慢慢走向床，走两步便发现那床是空的。房间不大，甚至没有个能藏人的衣柜。一扫过去，他的上将在哪？ “你来干什么。” 声音从身后传来。 艾利斯骤然回头。凯尔站在窗边一个视觉死角，目光沉沉注视着他。 隐蔽了自己气息……也是，高等哨兵，瞒过我很简单的。 “嗯……我来给您送饭。” 艾利斯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保温盒，环顾一周发现周围连个桌椅都没有，便盘腿坐下，把饭盒放在自己腿上，打开盖子。 保温盒性能很好。牛肉意面保持了出锅时的温度，香气瞬间逸散。牛肉煎得酥香，表面一层焦糖般美丽色泽。意面金灿灿，闪亮亮。番茄酱汁红艳热烈，像一盘粘稠岩浆浇在面上，里面还夹杂肉酱。点缀的胡萝卜和西兰花也沾上酱汁，泛出可爱的油光。 温暖气息氤氲盘旋，艾利斯看不清凯尔表情。他拆开叉子，插到意面上，对着他举起盒子。 “请吃！我保证味道超棒！” 凯尔后退一步，定在原地踌躇，又犹豫向前，最终在艾利斯对面盘腿坐下。艾利斯把饭盒搁在他腿上，将叉子递给他。 “……” 凯尔缓慢将叉子插回面上，顺着一个方向搅拌。岩浆在黄金上流淌，流淌，形成一个漩涡。把漩涡提起，赤色顺着面条往下缓缓晴泻，溅射出点点火星。 银色尖叉上缠着一团燃烧的金与红，像个火把。银叉冰冷锋利，会刺穿他的喉咙，岩浆滚烫灼热，能焚毁他的肠胃。他定定看着自己手中的火把，张口。 什么也没发生。 它很美味。 岩浆只是番茄酱。它温度适宜，且酸酸甜甜，汁水充沛，跟他从前吃过的番茄一样，甚至更加美味。它跟着肉酱一下滑进嘴里，喉咙都没反应过来就想往下咽。 意面爽口，充满韧劲，是自己最喜欢的硬度，在嘴里咀嚼还能尝出麦子的奇异甜香。叉子没有割破他口腔，只是牙齿微微碰到一点略硬的东西，裹满柔软肉酱和面条的利器也显得柔软。 实际上，当凯尔把叉子从口中抽出去时，他还不自觉地舔了一口叉缝中的酱汁。叉子的作用只是用来叉食物。于是他又戳了一块牛肉。牛肉表盘略脆，内里柔软丰厚，饱满多汁。牙齿咬开它时能感到汁水爆出弹射，稍稍有点烫，但这点热度也令人高兴。 晚饭时间，落日余晖轻柔扫过两人脸颊。在一间昏暗凌乱的房间里，艾利斯温柔地、温柔地陪着凯尔，看一点点把他准备的食物吃掉。 无视对方身上斑驳伤痕与血迹，无视溢满房间的痛苦负面情绪，一如他多年前暑假的黄昏，托着腮看年长的仰慕对象用餐，看似矜持实则迅速地，头点点地把他准备的饭菜吞进肚里，感到心也被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