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马路
餐厅里，叶辰坐在桌边，看着来来往往服务员又在他手旁摆了带着香气的湿毛巾，又端来一叠叠不同的开胃小菜，突然紧张得有点想去厕所。温学彬肯定是这家店的常客，他跟殷勤凑上来的服务员说了句老样子，继而转头望向叶辰。 “叶警官，要喝点吗？” 叶辰严肃地摇头推脱：“不行，我还有工作。” “好，叶警官爱岗敬业，值得赞扬！那我们以茶代酒！”温学彬笑着招手叫来服务生，加点了一壶上好的生普。 他加菜之际，叶辰快速翻开衣领确认窃听器的状态，然而那颗不争气的纽扣窃听器早就没电了，此刻黏在衬衣衣领反面，就像一个不知在哪沾到的污渍，除了碍眼毫无作用。叶辰不仅孤立无援，还失去了存证用的工具。不过话说回来，他不认为温学彬会疏忽到说漏嘴，索性连手机录音都不做准备，直视面前让警方束手无策的微笑魔王。 “叶警官，怎么了吗？” “没什么。”叶辰坐定，一眼都没看桌上的各色菜肴，尽量保持礼貌地发问，“温先生，请问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吃顿饭而已，何必如此严肃？”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俩应该没那么熟吧？” 温学彬态度温和，对叶辰的蛮横毫无介怀：“你跟我不熟，我可没少听人提起你。” “谁？不会是身份可疑的清洁工吧？” 温学彬不否定也不肯定，脸上依旧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淡笑，夹起几片鱼肉在滚水里烫熟：“别客气，这家店的鱼真的很不错。不过调味清淡，我这种老头子觉得可口，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年轻人的口味。” 满桌佳肴，色彩斑斓，鱼片薄如蝉翼，蔬果清凉透彻。中央一个透明的玻璃锅里，热水翻滚，烧着一锅乳白鱼汤，鲜香扑鼻。这哪怕是看着也足以让人感到餍足的美味佳肴，在叶辰眼里却宛如地狱景图，锅中沸腾的是血与岩浆，切好的鱼摆齐的菜是不知什么生物的肉、内脏和骸骨。 毕竟是受人邀请，总是呆坐着有失礼节，叶辰终于还是拿起筷子。莫名其妙得，他感到一阵恍惚，闭上眼，再张开时，他发现自己坐在青山市郊区度假村的大众鱼火锅店里。再一定神，赫然看到林梦泽的脑袋如装饰品般摆在桌旁，眼眶和黑洞一样，黑不见底。 叶辰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手旁的茶杯。 “叶警官，怎么了？” “我……”叶辰惊出了一身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缓和了下心情，叶辰重新坐好，这次他再也没有握住筷子，桌上的茶饮菜肴更是一动也没动。 现在可不是跟温学彬和和气气吃饭聊天的时候！ “叶警官？” “开门见山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叶辰不再客气，不符合他脾性的事果然做不来，“你叫我来，应该不会只为了吃顿饭吧。” “想不到，叶警官年纪轻轻就能做到慧眼如炬。” “少跟我来这套，快说！” 温学彬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驱散服务生，等周身无人打扰后才开口：“其实，进来有件让我很在意的事，我本想报警，但又怕是人老多心，想找位值得信任的警察打听一下。”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不觉得，但值得一试。其实，最近有人在私下调查我。调查倒是无所谓，但他的行为已经严重干扰到了我的生活。” “跟踪狂的话直接报警，如果确有此事会有人管，找人打听干什么？” “主要是，这个人我觉得有点眼熟。”温学彬停顿片刻，掏出一张照片，轻飘飘放在叶辰面前，“叶警官，这个人你认识吗？” 看着照片上的林梦泽，叶辰出了一身冷汗。 “你应该认识的吧？” 温学彬继续问，他在别人眼中的温和，在叶辰眼中却如同恶鬼一般狰狞，让他忍不住想要打寒噤。 叶辰咬紧牙关，发狠地吐出几个字：“我不认识他。” “此话当真？唔，我怎么听闻叶警官有一位英俊帅气的同性恋人……你再好好瞧瞧，真的不认识吗？” 本就不多的耐心因为林梦泽照片的出现瞬间蒸发，叶辰掀桌而起，胸膛剧烈起伏：“认识不认识关你屁事，你到底想怎么着！” “你别着急，我就是问问。”温学彬态度还是那么温和，让人感到恶心，“其实吧，他前段时间做的事情有点过分，不过如果他是叶警官的朋友，我倒是可以考虑既往不咎。” 静如止水一番话，听得叶辰脸色煞白：“你……你把他怎么了……” 温学彬好整以暇地耸肩，近视眼镜后的双目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如蛇吐出来的信子：“你不要误会，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像请你一样请他来我府上做客，聊了聊对他骚扰的不满罢了。不得不说，虽然这位先生的言行有些失礼，但他真是个充满活力的人啊，能让我想到阳光，尤其是，海边的阳光……怎样，叶警官，这个人你现在认识了吗？” 尽管没有点透，但叶辰早已参破了温学彬话里话外的含义：停止对我的调查，别管我的生意，只要照做，我就放了林梦泽。 鬼才会答应啊！ “你休想！”叶辰咆哮道，“我绝对会抓到你，把你送上绞刑架！并且你没有机会碰到他哪怕是一根头发！” “叶警官，你在说什么呢？温某一个字都听不懂啊……”温学彬不紧不慢地摆正打翻的茶杯，亲自给叶辰斟满一杯新茶，“年轻人稍安勿躁，给我点面子，坐下来有话好好说。我一把年纪了，你这么激动老人家哪听得懂……” 叶辰接过茶杯，扬起手，用力摔在地上。茶杯碎了，茶汤在地上划出一道尖锐的形状，横亘在两人中间，谈话彻底崩盘。叶辰手指着温学彬的鼻子，年轻人的气焰熊熊燃烧，缺乏理智，却热烈而磅礴，足以将世间万物烧成灰烬。 “你给我等着。” 话音落地，叶辰快速离开饭店，再也没有回头。 完蛋了，谈崩了，要坏事！不过，至少确认了林梦泽还活着，状态好坏先不说，活着就足够了！但是，叶辰已经和温学彬摊牌表示拒绝合作，那林梦泽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必须赶紧想办法去救他才行！ 叶辰恨不得飞去救人，然而手上没有搜查令，而且温学彬在青山市内有多处房产，他寡不敌众，必须有人协助才行。他掏出手机，快速拨通徐涉的号码，听筒里嘟嘟响了许久，一个甜美又让人抓狂的声音告诉叶辰，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 “妈的！” 心急如焚的叶辰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他喘了几口气，想起徐涉今天有其他任务，很可能没听见铃声，于是继续拨通，等待，挂断，再拨通。循序反复了三次，终于有人接了电话。 “喂？” “喂，徐哥！现在就给我开搜查令！” “啥？” “搜查令！然后你带着弟兄们分头行动，把温学彬所有的房子都搜一遍！” “等一等怎么回事？你得到什么证据了吗？” “没有，你就说有人匿名举报他家藏着犯人。我以我的职业作担保！相信我，只要去了肯定能找到！” “你慢点说，找到谁啊？” “林……！” 名字的第一个字刚脱口，叶辰霎时收声，目光凝视着与自己一条马路相隔的人行横道。瞳孔中倒映着的，是一位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他直视前方，于人潮中匆匆穿过，未曾驻足，不知去向何方。 幻视？真实？叶辰分不清，手机从掌中滑落，啪嗒落地，他没有去捡。道路繁忙，车水马龙，他义无反顾地向前迈步，径直走上马路。 三十天，他们二人已经整整三十天没有相见。没有他在的日子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钝锈的刀子，在心里划着。思念，痛苦，爱恋。每一个无眠的夜晚，每一个孤独的清晨，看到艳阳，看到彩霞，叶辰都会想起林梦泽。 他真的，好想他。 好想好想…… 就在脚落在柏油路上的一瞬间，他听到橡胶轮胎摩擦道路的刺耳声响，等身体想要作出反应后退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尖叫和喇叭声此起彼伏，几乎要把叶辰的耳膜震碎，与此同时，一股强劲的冲击力把他的身体向后撞出去好几米，他像一个失去牵引的可怜人偶，重重地摔倒，七零八落。 剧痛并没有立刻袭来，叶辰先感到头晕脑花，然后意识开始朦胧，耳朵里一片嗡鸣，视线模糊，原本湛蓝的天空都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他想从地上爬起来，四肢却不听使唤，关节和骨头像是碎成渣了一样毫无用处。再然后，他开始感到剧痛，疼得他张开嘴，却忘记怎么呼吸。他感觉自己好似身处于一艘即将沉海的船里，天和地都在不停地左右摇晃，他却无济于事，只能迷迷糊糊躺在船舱里等死。 不行，不能死！我、我还要去救林梦泽！ 他必须去救他，哪怕葬送前程，得罪所有人，翻遍青山市的每一个角落，他也要把他救出来。抱紧他，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可以离开这座山城，去海边，去湖畔，去他喜欢的任何地方，贷款买一套小小的房子，打打工，做点小买卖，普通地生活下去，直至鬓发花白，年逾古稀。 啊，看，他就在那儿，几米开外的马路对面，林梦泽就在那儿！ 别再走了，别再往前走了，你不能离开我擅自行动…… 叶辰用尽全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幻影。他失败了，再次摔倒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勉强还睁着的视野里出现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皮鞋的主人并没有像其他路人那样匆忙走过，或者驻足围观，而是走到一旁，弯下腰，捡起叶辰落在不远处的手机。 等等，他为什么要捡我的手机？ 视线往上倾斜，他看到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文质彬彬的男人，握着电话，张开嘴，和听筒另一边的人说了些什么。 叶辰想要弄清楚温学彬究竟说了些什么，然而他的耳朵也罢了工，根本无法正确运行。无数种声音重叠在一起，嘈杂聒噪，什么都听不真切。 别吵！ 世界竟真的安静下来，静得诡秘，仿佛任何声音与光芒都传达不到的深海之釜。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叶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