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漫天的人造的星河。
“哎,程瞻!” 吧台前的人将高脚椅一转,向程瞻热情地招手。 透明地砖底下铺设的彩灯已渐次亮起,将酒吧里的景象映照得五光十色。舞台前方的桌椅都坐满了人,程瞻没有多看,三两步地走到离舞台略有距离的吧台,朋友将身边的高脚椅拉开,让他坐下。 “好久不见,啧啧。”朋友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程瞻,“你还是这么帅。” 程瞻勾唇一笑,招手先点了两杯酒,“刘老板的生意也还是这么红火。” 刘先恒一听这称呼就瞪圆了双眼:“你叫我什么?” 程瞻笑着说:“非要我叫你小刘?” 刘先恒拍了拍胸脯,“叫我小刘就舒坦多了。” 刘先恒和程瞻是本科室友,曾经关系还不错,后来程瞻读研,刘先恒出国镀金,回来就成了大老板,不过这随和的性格倒还没变。程瞻将一杯威士忌推给他,“买票已经让你破费了,酒水我来请。” “这算啥。”刘先恒摆摆手,“也是人合作商送了我两张,我一看,诶,这不是程瞻喜欢的乐队嘛!就想到了你……不过啊,程瞻,你看见他们的赞助没?” 程瞻一手举杯,眼睑下敛,好像只是在看着杯中的酒水。 “不是冤家不聚头哦。”刘先恒和他碰了下杯,“这回你肯来,恐怕也不只是为了你偶像吧?” 程瞻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径自喝干了这杯酒,认真地说:“上回的事,多谢你帮忙。” “是我要谢你。”刘先恒大咧咧地端着酒杯指点江山,毫不客气,“好订单,好项目,还有老同学在中间说项,我怎么可能不答应?姓齐的做事儿总不干净,早晚该搞他,也不全是帮你忙。” 就在这时,酒吧的音响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电流声,继而是主持人调试话筒的声音。刘先恒吓了一跳,左右顾望,才发现有一台音响正怼着吧台,只好冲程瞻挠挠头,“这票买的,你忍一忍,哈哈哈!” 没过多久,表演便开始了。先上了几名暖场的歌手,将现场的气氛逐渐推向高潮,可刘先恒不太尊重人,在嘈杂的环境中,还在兴味盎然地话当年。当老板的人好像都很擅长建立和重塑人际关系,他们这些年多是线上联系,少有见面,他好像有着数不尽的话题要说,还冲着程瞻的耳朵大喊:“你大一是不是广播社的来着!” 程瞻说:“后来就不去了。” 刘先恒退远些上下打量着他,“我看你嗓子好,也应该去唱歌的。” 这一句却又被近旁的音响炸掉,程瞻并没有听见。伴随着主持人激动的声音从音响里一震一震地传出,那四人的摇滚乐队也终于登场。 观众爆发出一阵欢呼。 “嗬,第一首就是——这音响,我们要不要换个座儿啊?”刘先恒伸手去拍身边人的肩膀,却发现程瞻并没有看向舞台。 他的目光越过了舞池中央的人山人海,望向了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 * 第一首歌的旋律响起时,杨爱棠有些怔怔地停了下脚步。 他到得晚了,灯光已灭了大半,入场处的侍者在努力扫描着齐永海发给他的二维码。他抬起头,看见那四个仿佛是从海报上走下来的摇滚歌手,唱出了他至为熟悉的旋律。 是五年前的校友聚会上,被众人推搡到舞台中央的程瞻,曾不自在地唱出来的旋律。 音响将鼓点扩大了无数倍,在这密闭而高旷的两层楼间来回撞击,像不断滚动的22个台球。连杨爱棠脚下的地板都在震动,观众们有的已经坐不住,站上桌子跟着乐队又唱又跳。 他在五年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这是一首如此热闹的歌。 “爱棠?爱棠,你到哪儿了?” 微型耳机里,传来方棱焦急的声音。 方棱进不了这家酒吧,两人一直通过电话保持联系。杨爱棠低下头咳嗽两声,说了句:“有点儿吵。” 侍者扫好了码,抱歉地说:“我马上领您上去。” 楼梯是铁制中空的,脚踩上去便好像踩在所有扑朔迷离的灯光上,还哐当哐当地响。但上了二楼后,便是十来个分隔开的、关着门的包间,侍者们在通道间端着酒水有条不紊地穿梭。 “齐总,您的客人到了。”侍者推开了其中一间的门,恭敬地鞠躬。 杨爱棠抬头,发现里面并不只有齐永海一人时,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恐慌。 加上齐永海,包间里一共坐着三个中年男性,全都穿着正装,面前的桌上是几瓶洋酒、烟灰缸和两个文件夹。杨爱棠往里走了一步,侍者便将包间的门关上了。 包间内是有连接着舞台的音响的,但似乎已经被调到了最低音量,空调开得很大,热气与酒气熏在一起,挤压着呼吸的空间。 “小杨来啦。”齐永海原本是舒适地靠着沙发的,这会儿稍稍坐正了些,将烟头往烟灰缸里摁灭,“喜欢听摇滚?” 杨爱棠轻声说:“还可以。” 另一个男人努了下嘴:“怎么不坐呢?这么大地儿,别愣站着。” 杨爱棠低下头,在沙发末端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双腿并拢,肩背挺直,局促的模样让齐永海顿时笑出声:“你搁这儿面试呢?” 杨爱棠无味地笑了下,“齐总不要开我玩笑……” “我也不是有意要开你玩笑。”齐永海叹口气,“但你拿我当洪水猛兽似的,我不开几句玩笑,自己心里都过意不去。” 杨爱棠咬了咬牙,“齐总说,看到了我们的质检报告……” “嗯,是啊。”齐永海朝那两个文件夹抬了抬下巴,“我不仅看了,我还复印了。嗐,让你担心了?这算什么,一句话的事儿。” “既然,我们公司的产品没什么问题,”杨爱棠一字一句地斟酌着,略高的室温令他的衬衫领子在脖颈上摩擦出汗水,他开始担心自己的耳机戴不牢靠,会不会因汗水滑出来?他好像已快要被浸没了,“那就请齐总您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齐永海笑了,又去跟身边人笑,“你说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这么说话?那杨主管,我也想请您高抬贵手——帮我倒一杯酒,怎么样?” 说着,齐永海先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喝干了,再推到茶几的中心。杨爱棠不得不站起来,说:“齐总想喝什么?” “皇家礼炮。”齐永海懒懒地说。 杨爱棠并不熟悉酒的品种,桌上的几瓶洋酒看上去都很相似,他不得不一瓶瓶拿起来看标签,又惹几位老总嘲讽地笑出声。他胀红了脸,好不容易找出那一瓶,正拿酒杯想倒酒,齐永海又发话:“哪有这样倒酒的?酒杯放下,人都是跪着倒的。” 杨爱棠蓦地抬起了眼,那一瞬间,他没能遮掩住自己的眼神。 耳机里传来了方棱轻而焦躁的一句:“操。”继而方棱又给他支招:“不伺候了,你把酒倒在报告上!” 齐永海好似被杨爱棠那一瞬间的眼神震慑得瑟缩了一下,偏了偏头,又披挂起盔甲似的笑,“哈,你不要意识过剩。”他悠悠然地,将精工雕镂的打火机在手指间转了转,点一下,又灭掉,“这样,明说吧,我只是有些事情啊,很想跟你当面问个清楚。” 杨爱棠说:“齐总请讲。” “当初,你跟我打过包票,说我公司是你们的第一选择,对吧?”齐永海眼睛微闭,“哄我请你吃了好几顿饭,费了我好几瓶法国酒,为什么一转眼,你就攀上LeVent了?生意场上这么干,真的很伤感情的,杨主管。” 杨爱棠没有料到齐永海会问这样的话。中秋时那些虚与委蛇的推杯换盏,现在看来,竟好像是杨爱棠有意在设套了。但他却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LeVent是周总去谈的啊……”方棱小声地说。 杨爱棠抿了抿唇,先镇定地倒出一杯酒来,动了动脸上的肌肉,扯出一个与齐永海对等的笑容:“公司领导们的想法,我一个打工的只能执行而已,后来会联系上LeVent,我也是没想到。当初跟齐总说的话,本来都是真心……” “真心?那你很单纯啊,杨主管。” 这人说话老神在在,颠三倒四,杨爱棠烦闷至极,还没想好如何应对,齐永海又说了下去:“杨爱棠,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你?” 包间里一时静得骇人。 另两个男人也不言不笑,连方棱都止住了呼吸一般。 “最近我风水不太灵啊,自从LeVent抢走你们这一单,我后头的单子也一个个地被人劫走。”齐永海竟然还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就被人针对了,我当然想搞明白原委,对不对?” 杨爱棠却越来越平静下来。似乎是紧张超过了某个阈值,他渐渐进入了一个极端冰冷的状态:“齐总这话我可听不懂了。您的公司经营不善,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将手中酒杯端上前,“齐总请。” 齐永海看他半晌,冷冷一笑,并不接这杯酒。“不过是一点商人的直觉,真没关系也就算了。我,齐永海,也是有老婆孩子的,要养家糊口的。你呢,虽然长得是比一般女人还好看一些,但我也不会——” 突然间,包间的门发出一声“砰”的震响! 似乎是被人狠踹了一脚,那薄薄木板都要变形,门框顶上有灰尘簌簌地落下来,唯有凭那一把单薄的门锁给把住了。门外响起侍者慌乱的声音:“先生,先生您等一下,我去叫经理——” 齐永海霍地站了起来:“是谁?还有没有王法了?!” 又是几声“嘭”“嘭”相连的巨响,似乎是对方用什么重物在猛砸着包间门。齐永海听得太阳穴猛跳,气势在这短暂的三四秒中迅速地瘪了下去,而房门在三四秒后就被猛然撞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着门,走廊上杂乱的灯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将他的脸映得愈加阴沉。 他穿着一件敞开的黑色皮夹克,同色的牛仔裤下是一双绑带的硬头皮靴,手中拎着灭火器。也许是方才咬牙用了狠劲,下颌线都冷硬地绷紧,眼神里是阴沉沉的光。 现在他将那灭火器放下来了,“哐当”一声,清脆地回响。 他走上两步,一把夺过了杨爱棠手中的酒杯,朝齐永海那边摔了过去。 齐永海只来得及缩了下脖子,酒杯在他脑袋上方的玻璃窗上碎裂,酒液泼了他一头一脸。玻璃窗后头是无数灿烂的光耀,随着那酒水淋漓洒落,便化作漫天的人造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