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忽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划破了夜色的寂静,也敲响了我心底的警钟。 我看了眼备注,是“A哥”,莫名松了口气。 我接通了电话,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出声。 情缘关系是有共情能力的,我感受到了陆景然的沉默,是象征着悲惨变故的发生。 “……哥……”可能是怕陆景然先开口说出什么我不想听的话,我先他一步喊了他一声,企图制止。 只是我叫了他一声,后面的话便不知道怎么说了。 氛围是这样的微妙,越过屏幕,手机两端的我们好像就站在彼此的面前,透过周身的气氛,能感受到彼此在想什么,能看到彼此心里的不安和面上强装的正常。 可风暴就在我们面前,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你几点回来?” “爸出车祸了。”良久,陆景然才开了口,声音沙哑,语气平稳。 直觉告诉我我爸的车祸和我与陆景然的事情是有关系的,我喉咙一紧,脖子像是被死神用力抓住了一般,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和妈说一下,打车来医院吧,我把地址发给你。” 我忽感无力,手却紧紧地抓着手机,好像能透过手机听筒传来的声音抓住陆景然一样。 “先挂了。” “等……” 没等我说完,手机的忙音再次响起。 等一下。 等什么呢? 我垂下手,看向了窗外的夜色。 明明傍晚的霞光还是绮丽四射,现在却只是黑压压的一片。 我走出了房门,和母亲说了这件事情。 她手上端着的盘子一个不稳便摔了下来,连带着盘子里的菜一起,摔得七零八碎。 我们打车去了医院,途中不断响起我妈的呜咽声。 在我印象里,父亲和母亲都是坚强且勇敢果决的人,从来没有在孩子的面前展现过什么不堪和软弱。我母亲更是,年幼时恰逢我父亲的事业上升期,她不仅要给予我父亲工作和精神上的支持,还要照顾我和我哥。刚上小学的孩子最是顽皮,可即使这样,我也从来没见我妈在我面前掉过眼泪。 有的只是温和的微笑。 我将手轻轻放在我妈微微颤抖的后背上,学着从前她安慰我的样子,轻轻拂动,企图给予她一些支撑。 我犹犹豫豫了好几次,那一声“妈”始终没有叫出口。 终于到医院了。 我扫了车费,扶着我妈下了车。 我妈抬头看着我,原本已经有些皱纹的眼角此时布满泪痕,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 我心头一颤,忽感惶恐。 倘若我和陆景然有悖人伦的关系被我们的亲生父母发现了,会怎么样? 我不敢再往下想,只是颤抖着声音说着“没事”,再迈着步子扶着我妈一起走进了医院。 医院的味道真的很难闻,是消毒水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我从前都没有发现,还觉得医院是拯救生命的神圣之地。 多少生命在这里重见光日,又有多少濒死的人在这里消磨,为了一线的希望在这里耗尽人生的最后一点时光。 我们很快就到了手术室。 走廊上的灯光照的很亮,可是这并不妨碍“手术中”这三束红光惹眼夺目。 陆景然就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他垂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懊悔。 我们走向前,他终于听到了声音,抬起头看了过来。 眼底是看不清的深邃和暗戾。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将目光放在了母亲的身上。 他开口道:“妈,你们来了。” 他将我归纳到你们里面,好像是在寓意着什么。 我妈松开了我,颤颤巍巍地走到陆景然的跟前,道:“老陆他……怎么样了?” 语调带着哭腔。 陆景然沉默了,走廊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忽然有些耳鸣,像塑料瓶子坠入海底,周遭的氛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好像从来没有去想过我父母的爱情,是怎样产生的,又是怎样的深沉。我从出生他们便就是我的亲人,在我的认知里,我们天生就是家人。但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他们也是彼此的爱人,他们的爱情同样举足轻重。 我为了要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拆散了一对同样深爱彼此的情侣,最刻骨铭心的是,他们正是我最亲近的人。 手术室的灯亮了好久,我妈的呜咽声从开始的绝望,到后来的断断续续,哭到最后,甚至都没有什么力气了。 我好想和陆景然说会话,可是他都不看我一眼。 我好想问问他怎么了,我好想听他再对我说说话,哪怕只是喊喊我的名字。 可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站在澄明的走廊上,看着我妈倒在陆景然的怀抱里,哭得渐渐白了面容,渐渐没了生机。 终于手术室的灯灭了,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皱着眉对我们摇摇头。 那是死神的号召,宣告着生命的结束。 我妈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忽然便站了起来,冲到医生的面前,见医生摇头后,她又像是忽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倏地脱落。 好在陆景然及时接住了她,才让她不至于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我妈原本小声的呜咽此刻变成了嚎啕大哭,那些泪水好像是砸在我的身上,令我感到浑身都是羞耻的炽热。 医生道:“进去和病人说说话吧。” 陆景然便拉着我妈进去了。 我犹豫了片刻,跟了上去。 我爸此刻的样子很惨烈,胸膛开了很大很深的一道口子,额头上有烧伤的痕迹,满是血,手术台上满是血,地面上也满是血。 醒眼惹目的血液,确实和我们都有着关联。 我妈走到我爸的跟前,呜咽着喊了一声我爸的名字。 我爸疲惫地睁开眼,他微微一笑,像是用尽了这一生全部的力气。 他们两个人什么也没说,一个眼里含着泪水,一个眼底尽是柔情。 我爸用力张开了口,沙哑地说了“家”字,便合上了双目。 这个“家”的后面要说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妈的眼泪像是哭干了一样,亲眼见到我爸的离去,却硬生生是一滴眼泪也没落下来。 可是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我所熟悉的温柔的慈祥,只是机械地扯着笑,苍白的面容上却没有一丝的生气。 原来生命是这样的脆弱,本来我们还是和谐的一家人,本来今晚我们可以为了我顺利过了科目一而好好放松一下,却因为一场车祸,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原本伟岸的父亲在这场车祸中倒下,而我的母亲也因为我父亲的离世,变得不再像从前一样对生活充满热爱。 我们申诉了官司,请了律师,打得很顺利,我父亲的葬礼办的也很顺利。 入了秋就很容易下雨,我父亲下葬的那天也是。葬礼全是按照我母亲的意愿来的,毕竟她才是那位可以筹划我父亲的葬礼,能在我爸的葬礼上描述他一生的人。 而我妈作为那个人,光明磊落,名正言顺,因为他们是恩爱的伴侣,更是合法的夫妻。 我怀抱着我父亲生平最爱的百合花,穿着不怎么合身的黑西服,撑着伞走到陆景然的身旁。 从医院回来他便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甚至没再好好地看我一眼。 他微微低着头,脸色悲切地看着我们的父亲的墓碑。 我认真地看着他,生怕他忽然走开,也生怕错过他任何一点的表情。 我同样害怕他会因为我忽然的走近而恼怒,于是我先开了口。 “哥……” 还不等我问出我想问的话,陆景然的脸色倏然一变,悔恨与严厉爬上他的眉眼。 我怕他要走,于是连忙又开了口:“我……” “就这样吧。” 陆景然留下这冷冷的四个字,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我后来知道陆景然暑假的时候根本没有在做什么所谓的课题,而是去了一家公司跑项目,再后来陆景然提前结业,去了之前被他拒绝的一家公司上班。他做事效率一向很高,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也正因此,我即使是和他上了一样的大学,也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他工作之后就更忙了,除了节假日几乎不回家,即使是回家时间也是刚好和我错开,我也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上班,那是自葬礼结束后,我们见到的最后一面。 连正面的照应都没有,记忆里慢慢都是陆景然渐渐远去的背影。 自那以后他一直在刻意躲避我,即使母亲看不出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就像我能感觉到我们父亲的车祸和我们难以启齿的关系有关一样。 我也是那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亲兄弟”这三个字就像三把沾满了百合枯萎的腐臭味,深深地扎在陆景然的身上,扎在他的心里,警醒着他,也是警告着我,我们的关系有悖人伦,就是见不得天日,就是要被世人所诟病要为父母所不齿的。 我们的爱是昙花一现,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甚至不过一刹那,却散发着比阴暗水沟里弥漫的腐臭味还难闻的味道,令人作呕,使人诟谇。 我缓缓睁开眼,忽然发觉,原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私下喊过陆景然“哥”了。 或许我也正如世人一样,为我和陆景然这样的关系感到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