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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没有醒来,身体还有些不太适应,稍微站久一些,膝盖就蔓上股酸痛,让我不得不坐回床上。 佟明一声不吭地站在我旁边,双臂虚虚拢出个弧度,与我的身体隔了个模糊不清的距离,正好能防止我摔倒,也克制着没让彼此有丝毫接触。 这种藏在细节里的温柔他以前从没有过,仿佛在短短几天里,记忆里的那个佟明就裂开好几道缝,缝里面又被填充进柔软又温暖的棉絮,让他学会了这种笨拙而纯粹的关心。 我们坐在床边,看着外面黢黑的夜空,一时间沉静无言。 他扯了扯系紧的领带,咳嗽了两声,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唔,十一二点的时候吧,刚好那会儿护士来给我换吊瓶。” “我记得,我有交代过他们,说要是你在我们都不在的时候醒了,就通知我。” “啊,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我回忆着说道,“那个护士也说要给你打电话,不过被我拦下来了,那会儿都快到下午上班时间了,我怕影响你工作。” “……你的事,从来都不会影响我工作。” 我对他笑笑,并未接话。 远处的天空突地闪了一下,隐约传来雷声,似蛟龙在云层间翻涌。这个季节的天气一向喜怒无常。 佟明起身,去将半开的窗户关上:“好像要下雨了。” “嗯,应该,下午的时候就有些闷,也没怎么能看到太阳。” “天气预报好像说最近都会有雷阵雨。” “啊,原来是这样吗?” “嗯。” 关于天气的话题到这里便落下帷幕,在他折身要回床边坐下时,我让他顺便去把屋子里的灯给关上。 黑暗降临的瞬间,紧绷的皮肤就像接到什么指令一样,略微放松了下来。 我坐在床头,抱着膝盖和佟明一起看外头的闪电,突然就想到高中时的一个场景,捂嘴发出了声笑。 佟明有些不明所以地转头看我:“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堪堪止住笑,说道,“就是你记不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教学楼后山老不让人进,校长老说什么,那是因为山上路滑,怕出事故,所以直接封了?” “啊,记得,”佟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茬,“当年我们刚入学的时候,校长也在迎新会上说过,我听高年级的说这是每年都要强调一遍的事情。” “那你们有听学校的话,不去爬那座山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啦,”佟明理所当然地说道,像是沉浸在回忆里了,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我们后来跟高三的几个学长一起悄悄去爬过那座山,陡当然是陡的,但路还算好走,那些个能落脚的坑一看就是被很多人踩出来的,所以爬上去根本就没难度。” “那山上到底有什么呀?” “让我想一想,太久了我有点不记得……”佟明后仰着头,闭眼思索,没一会儿便开口道,“噢,有一个挺破旧的小房子,就那种砖头房,墙面被刷成白色的,上头被好多以前就来过的学生留了涂鸦。” “你们留了吗?” “留了啊,当然留了,”佟明转过身,手舞足蹈地和我比划,“我留了一个鬼脸,就用旁边地上找着的,一个没用完的喷漆罐,然后他们留的都是什么‘谁谁谁到此一游’。” “这都敢留自己的名字,你们是真的不怕死。” “……那他们不怕死归他们,我反正就画了个鬼脸,啥都没留,真被抓也抓不到我。” 我扑哧一笑:“也是。” 窗台处传来雨水打到玻璃上的噼啪声,一开始一滴接着一滴,像上天在试探,异或是在给未带伞的行人避雨的时间,随后,倾盆大雨才从乌云上落下。 屋内的交谈也随雨声的变大渐渐消散下去。我眯着眼,望着玻璃窗上的水珠出神,透过它们,能看到被镀上层朦胧水汽的白色路灯,还有更远处马路上的车灯。 佟明的声音过了很久,很久,才踏着雷雨声传来:“小辉。” “嗯?” 他沉默了下来,手掌在忽明忽暗的闪电间攒紧被褥,青筋因用力而在手背上凸显。 我把目光从窗户上挪开,望向他的脸,耐心十足地等他的下文。 直到外面的雨又下大了些,雷声轰鸣,远处的灯光被尖锐细长的雨滴切割成斑驳的一片。佟明朝我凑近了一点儿,用很大的声音说道:“高中的事情,我……我很抱歉,很多都……对不起……” 话音在短短几个字间完成了起承转合,像一个被吹得快要炸裂的气球,被顽劣的孩童困在细细的木棍上,双手猛地一拍,在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后,剩下的便只有四散的橡胶和余音。 我靠坐在床靠墙的一侧,没有接话,而是借着深蓝的光线,细细地描绘他说完这话以后的表情。 那张漂亮至极的脸,此刻却好像一副被暴力泼洒过多颜料的油画,紧张、悔恨、难过在上面被揉碎重组,边缘全是龟裂后的痕迹。 沿着那些痕迹,我看到他黑漆漆的眼睛,看到里面被雨露冲刷后,奇异的纯粹的水色,还看到了里面倒影着的,小小的,略微有些变形的我。 心口蓦然涌上了一股暖意。 我笑着凑过去,握住他苍白的手,在他睁大双眼,惊讶地看向我时,深吸口气,沉声说道:“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的高中美好,事实上,它属于我不愿意去回想的记忆。” 我可能天生就不讨人喜欢,所以也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十几岁的少年人谁都不服谁,脾气火爆,自恃清高,在与同龄人产生摩擦时便会生出纯粹又晦暗的恶意,而这阵恶意,又被名为“道德约束”的东西封锁在心里,亟待宣泄。 我的出现便恰好给他们提供了这个宣泄。 妓女靠出卖色相而送进来读书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儿子,即便身上的衣服洗得再干净,在这一层关系的渲染下,都像是裹了层油一样黏糊的雾,不断把他们的臆想、揣测、谣言给吸收进去。 关于我的谣言,自入学以来,便从未听过。 我本是不在意这些的,这世上让我在意的东西很少,又因着先前经历过的事情,随便拎一件出来都比现在的要让人心口压抑,所以从来都没想过要为这些去辩驳,澄清,更何况他们会产生这种认知的源头没错。 那段时间,口头攻击、污蔑、水房里时不时会出现的霸凌,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一样的存在,但却并不致命,因为我知道我没有做他们口中的那些事。 流言蜚语固然伤人,但因为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我去关注的人,所以杀伤力对我来说就这么大,忍过去了,他们便伤不到我分毫。 直到唐珂生病,直到我第一次跪在比我小的男生面前,用牙齿咬开他的裤头,为了那几张红票子,把他的阴茎含在嘴里,给他口交。 无凭无据的谣言在这一刻找到了寄生的藤蔓,病毒蔓延的速度很快,快到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前脚我刚将第一次给人口交得来的钱送去医院,后脚,便在回家路上被一群人堵住,拉进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嘴里,手里,被塞进腥咸的阴茎。 “当时我每天的日常就是旷课,然后被不知从哪里慕名而来的学生拽进厕所里玩弄,后来因为这点钱实在是填不上医院那个大窟窿,我辍学去接客,结果好巧不巧,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那场轰趴——大概可以算是轰趴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我笑着看了他一眼,揉了揉眉心,接着说道,“我被他带去一个私人KTV,他给我倒了杯酒,让我喝,说我喝了钱就翻倍,或者我想要多少他就给多少。” “当时唐珂要动手术了,我真的很缺钱,所以想也不想就喝掉了。” 结果喝完以后我就没了意识,只隐约看到一个人坐沙发上打电话,再然后就是看到好几个人推门进来,在我周围站住。 那是场以我为中心进行的轮奸,甚至被制成了视频,由他们发给任何一个听过关于我谣言的人,同化他人,一起将我踩在沼泽里,让我不得翻身。 那一次经历,让我凑够了唐珂的第一笔手术费,也“打响”了我在这一帮太子哥里头的名气。 “你可能不知道,我进陆子岑店里时是二十岁,认识你时是二十一岁,而从辍学的十七岁开始到二十岁前,这三年时间,都是靠着陪他们上床得来的钱,把唐珂一遍遍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他的眼睛在听到这里时,通红得厉害,仿佛里头也在下着场无尽头的大雨,我笑着伸手在那平整的眼尾处揉揉,就能揉出一指尖的水汽,化了的雪似的,把那一小块儿皮肤弄得有些凉。 “那几年就像是一块块儿陨石,把我脊椎砸得稀碎,让我再无法站起来,甚至睡觉的时候,脑海里也反复响着一个声音,说我脏得很,让我赶紧去死。” “即便到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回忆起它们,我仍会感到深深的无力,还有绝望。” “不过,”我捋了捋他鬓边的黑发,又捏住他凉呼呼的耳垂,借着刹那间划破天际,照亮彼此的闪电,认真地说道,“谢谢你,佟明。” 谢谢你告诉我,原来那会儿的我也有人喜欢。 谢谢你过了这么多年,再度遇到我时,不介意过去的种种,笨拙又莽撞地想要让我留在你身边。 或许你不知道,你的这份喜欢,对过去的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我的人生自此被彻底拉出了黑夜,黎明白昼自脚底升起,淤泥被名为“爱”的太阳晒干,脱落,露出下面,缓慢长出的脊椎。 或许深夜依旧会时不时来临,贫瘠的土地依然会被风雪肆虐,但埋藏在深处的种子早已借着光野蛮生长,无论多么渺小,多么艰难,每一朵盛开的花,都会乘着风而来,告诉我,我存活于这人世间。 即便曾经如此艰难糟粕,我仍拥有着爱。 我拥有,很多份爱。 何其所幸。 阵雨终于有了变小的迹象,雨声和缓淅沥,似银河缓慢倾泻,远处的马路也逐渐变得清晰。 佟明躺在床上,和我一起看玻璃窗上的水珠。 他突然开口说道:“你还恨我么?” 我侧过脸看他:“不恨了。” 静默几秒后,他又问道:“那你……原谅我了么?” “……”我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许久后,说道,“雨停之后,我就要离开了,我要回去找陈骏。” “……” “他已经等了我太久。” 猝不及防的一阵力度,让我摔到了床上,双腿间也挤进来一个人。 佟明撑着上身,自上而下地看着我,分明是一个占尽优势的体位,他的表情却像是痛极了一般,眉梢眼角都染上层红。 我没有做什么抵抗,而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继续说道:“你会拦着我么,佟明?还会想之前那样囚禁我?” 映刻在他眼中的,小小的我,在听到这话后,起了层湿润的涟漪。 眼泪滴落到我脸上,又沿起伏的轮廓,滚到身下的床单,蜿蜒的水痕仿佛这泪来自于我。 佟明过了很久,很久,才将头微微向后转,用肩膀上的布料,蹭掉未落的水珠。 他维持着上位者的姿势,与我四目相对,眼中的光点陨落,漆黑一片,像坠入永夜。沙哑的声音,在悠长的呼吸后,才终于挤出喉咙,艰涩响起:“我不会再囚禁你了,我也不再会去找你,我放过你了,陈辉。” 爱与被爱的关系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因为被爱,我才有资格反问他,而因为爱我,并且得到了我的答案,所以他愿意割掉执念,放我离开。 这场博弈,在经历了种种血肉模糊的苦难后,终于将天秤倾向了我。 佟明把头埋到我肩上,不让我看他再度变得通红的双眼,阵阵湿意从肩膀处晕开,拢出层名为“难过”的雾。 他隔着皮肉,含糊地对我说道:“……但是,你能答应我一个条件么?” “什么条件?” “等你弟弟考上大学后,你们就搬离A市,并且永远不要回来。” “……” “答应我,可以吗?”佟明抬起头看我,脸上带着抹悲伤至极的笑,嘴角透出一点儿虎牙,让人错觉他并未成年,朦胧昏暗的光线合着时不时从天而降的闪电,为他淋上层湿漉漉的水汽。 自我与他相识以来,这样不是可怜,却胜似可怜的语气,我只听过两次。 一次是他囚禁我时,我们在房间里做爱,他咬着我的肩膀,靠在我耳边,求我救他。 另一次就是现在。 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他那句“我求你救救我”的含义,或许也没想过要去理解。 现在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和我提这样无礼的请求。 那种“如果你在我目所能及之处,我就会忍不住伤害你,所以我得让你离开,离得远远地,留我自己一个人在原地就好”的、绝望的爱意,让我甚至没法直视他的双眼。 我缓缓伸出双臂,将他抱进怀中,许久后,才点了点头,说道:“……我答应你。” 雨终于还是停了,远处泛起点儿鱼肚白,一片片未散去的乌云在天边漂浮,不知是在酝酿下一场暴雨,还是在等待来自日光的洗涤。 我把睡着的佟明小心放到床上,起身穿好鞋,走到门边。 旋开门把,走出去时,从床上,传来一声细若蚊蝇的声音:“再见,陈辉。” “嗯,”我背对着病房,缓缓拉上门,在最后一丝缝隙消失前,说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