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起波澜血光四伏,思良夜归心如箭
烽烟已然结束,但班师回朝并没有那么快。 突厥王庭已经被捣毁,王室多被屠戮,剩下四下逃窜也不成气候,但此地除了突厥之外还有其余族类,虽然在突厥与大燕作战的这些年里,都被双方各展手段拉拢或者解决,但情势暂时尚未稳定,不是离开的最好时候。 他们这些年来在背后并非没有肮脏手段,或者暗度陈仓,但是决战结束之后,这些部族就开始示好,热烈请求面见投诚,皇帝一时半会是走不开的。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一口气安定西北,他要是这时候走了,那才是疯了。 大营中经过短暂修整,和统计伤亡,犒劳有功之士之后,就不得不迅速摆开排场,连日饮宴,接见各部族首领。 皇帝早年虽然在流寇与某些部族中有能征善战的威名,但此一战才真正让他名声大振,且不论国内如何欢声雷动,举国亢奋欣悦,就连这些部族的首领也不得不亲自而来,甚至驱赶牛羊,携带奴隶前来献礼,恭贺胜利。 季威之知道自己手下一些亲信已经开始暗暗不平。数年来辛苦戍边,东征西战的功劳,就因为这个皇帝亲征的结尾而被夺走了大半光辉,任谁都会心生不满。因为戍边和战无不胜艰苦顽强,还有皇帝的信任与支持,季威之的名声响亮,大概是宗室中之最,再加上他是皇帝硕果仅存的血亲,因此要说这些亲信心中没有炽热的野望,那是不可能的。许多回了,他们展望着此役终了之后,季威之回朝,会获得如何崇高的地位,如何煊赫,如何位高权重。 毕竟良禽择木而栖,他们追随季威之为的是实现自己的雄途大略,得到光辉灿烂的未来。 就连季威之自己其实也没有想到,经历几年坚守之后,就在收尾之时会遇上糟糕的天气,始料未及的意外,最后不得不由皇帝出面提振士气,终结战争。这必然会给太多人理由将功劳归于皇帝,季威之的幕僚也早就想到了,却不能放下。 季威之也不能强求,不过他自己确然十分平静,幕僚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还没闹出什么事。 世上之事,平衡最难,即使是血亲,即使是兄弟与同袍,也不可能一生都亲密无间,彼此不生猜疑,只能尽量去避免罢了。 季威之相信皇帝已经安排好了之后的事,只是尚未向自己提起过,对于将来的人生要发生什么,他暂时也没有兴趣与心力去猜测,所以才能够相安无事。何况他本身也并没有太多期许,又不认为此时此刻,兄弟情分会立刻崩塌,也宁愿装聋作哑,躲开喧嚣,独处一阵,这样倒是正好。 一生太过漫长,而世事又瞬息万变,人或许还要变得更快,此时此刻至少季威之心中没有怨恨。 大营中宴饮连日,但也不尽是欢乐。 于皇帝而言,自然更期望在艰苦卓绝的战争终于结束之后,单纯为此欢乐一阵,然而边疆局势不定,这些络绎而来的部族首领也尽是口蜜腹剑之辈,又无法回避,毫无轻松可言,只能打起精神应付,不能流露丝毫疲态。 此处形势复杂,除了刚被毁灭的突厥之外,还有之前游走河套区域,后来被季威之赶出去的羌人,金仙出身的回纥,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十几个部族,犬牙交错,盘根错节,彼此之间有的联系紧密是多年姻亲,有的虽然疏远一些,但未必不能为了利益联结。除了突厥势力最强能够和大燕打得有来有往,其余最多不过是能够和突厥结盟互通有无,一同犯边,或者牟取蝇头小利罢了。 要把他们全杀个干净是不可能的,但此役功成起到了极大的威慑作用,皇帝想要的是在自己走之前尽可能地威慑边境,奠定宁靖的开头,因此不得不连日投入其中,不得休憩。 然而不得不说,奸诈小人虽然也会审时度势,但无论何时都只在乎眼前小利,即使是这种时刻,也并没少了试图翻盘的人。 羌人本来就因为被季威之赶出关外而耿耿于怀,不仅曾和突厥同流合污互通有无,如今也没有打消狼子野心。不仅是前来的最晚,态度最为倨傲,甚至试图和皇帝平起平坐的异族,甚至上下活动,从军中窃取了一些消息。 实际上皇帝本身就是最清楚眼下最好不要再战的人,这态度虽然并未对外族表露,但有些事本身就很容易打探。羌人也认为皇帝此时不可能再次掀起对自己的战争,因此试图以此为凭攫取更多利益。 自然,大燕携大破突厥的余威,无法直撄其锋,但却提出了一个十分不怀好意的“求和”盟约。 他们请求和亲,要与皇帝建立最真挚的友好关系,因此将和亲的人选咬死在了皇帝亲生的女儿,大公主身上。 不得不说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态度亲热却不掩嚣张,并未吊人胃口太久就说出了自己的要求,虽然难免有威胁之嫌,但这也是适度的,既显示了自己很清楚目下皇帝的处境不适宜再掀起战争,又露出了求和的“真诚”意愿。 何况这位大公主的生母早逝,以常理揣度,皇帝也不止这一个孩子了,其价值自然不如从前,战还是和之间,皇帝自然会尽可能选择和平,于是一个女儿也就没有那么金贵了。 大公主的身份尊贵,且是皇帝的长嗣,但她并非不可取代,且在外人看来,公主的地位关乎父亲的宠爱,有新皇后和弟妹们,她也没有那么珍贵了。虽然公主和亲绝非什么光荣的好主意,所谓“汉家青史上,最拙是和亲”,所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但真到非要和亲不可的地步,也并没有谁真为公主着想过。 事实自然不如外人猜想的一般,但皇帝不能立刻拒绝。他若是有所把握,能够在觥筹交错中摔杯为号杀尽席上羌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踏平羌人部落,此事自然可以为之,且可以酣畅淋漓,翻云覆雨等闲间。 然而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天气酷寒,飞雪绵绵不断,实在不是作战最好的时候。而没有镇压的武力为底气,空口说出大话是无用的。他并不介意施展一些复杂的手段。若是不能直接将仇敌亲手屠戮殆尽,那么暗使手段让他们从内部崩解,不复存在,也是极妙的复仇。 羌人的这一任可汗正在从年富力强跌落到日薄西山,他虽然自以为仍然孔武有力,却已经开始防范已经长成的儿子们,既希望他们成为出类拔萃的勇士,最好的继承人,又对他们日渐成长的事实弄得心怀猜忌,不由自主对幼子更加宠爱,却把自己其他的儿子与兄弟们推得远远的。 这是一座到处都是裂隙,轻而易举就能土崩瓦解的山。 皇帝决意与他们虚以委蛇,谈起了婚事,步骤却不紧不慢。人人都爱这种猎物已经被扣在掌心无法逃脱时放慢的步调,因此双方倒也相谈甚欢。 季威之在此地戍守多年,对关系薄弱处更是了解,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之后,立刻命可靠的幕僚携黄金与甜言蜜语前去说服所有能说服的人,贿赂所有能够贿赂的人,务必要让长城以外乌烟瘴气。 计划正在实施,消息已经传回了宫廷。 瑞香自从皇帝离开之后,并没遇上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最大的消息还是皇帝制造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尚未成为定局的和亲之事传得到处都是,瑞香也无法辟谣,只好吩咐下去叫人封口,然而大公主已经知道了。 她很聪明,但毕竟还很年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成为牺牲品或者战利品,被莫名其妙跳出来试图趁火打劫的羌人当做砝码。正因为太聪明,她知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即使父亲疼爱自己不肯同意,也会有很多人觉得这样正好,是最方便的办法。 大公主提心吊胆,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前来讨瑞香的主意。 她就要十三岁,但此时成婚实在是太荒唐了。一个不能理解婚姻的女孩子想到和亲只有满心的恐惧与畏缩,但公主的身份也是桎梏,她做公主的时候不能露出怯意,倘若事情真的坏到这个地步,倘若真的…… 那么无论何时,她都只剩下她的尊严与荣耀,她是绝不会自己放弃的。 瑞香就这样见到了一个吓坏了的,脸色苍白,腰背挺直,眼神却透着无限惶恐的大公主。他叹了口气,知道熙华害怕的是什么,也知道她并非是怀疑自己的父亲,她只是太清楚其中的无情。 “放心吧,你阿父不会容许任何人这样对你的,和亲这事不管外头怎么传,都不可能成真的。”瑞香将女孩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紧紧握着她的手,斩钉截铁地宣告。 他了解自己的丈夫,信中虽未解释清楚原委,但确实清楚地写明白了不可能成真。瑞香也知道很久以前皇帝说过想将大公主多留几年的话是真的,更不可能忘记。再说,倘若事情真的成真,哪怕皇帝会放弃,瑞香也绝不可能同意。 熙华分明在不停发抖,又睁大了眼睛露出绝望的希冀,却还是坚持着:“母后,如果……如果非要如此不可,我身为公主,也是无法逃避……” 瑞香握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说下去:“别瞎想,你阿父不会的,我也绝不可能答应。世上没有什么是非要你这么大的孩子来解决的,最差最差,你想想,羌人翻脸,咱们失利,又会如何?今年天气太差,没法再打下去,明年呢,后年呢?咱们还怕打不赢吗?” 不得不说,和突厥作战的最终胜利由皇帝完成实在意义重大,瑞香就听说了太多近乎荒唐的溢美之词与豪言壮语,皇帝成功提振了四海之内的士气与中原的倨傲,就算不知道太多细节,也并未得到太多皇帝的指点分析,瑞香就是知道,熙华是绝对不会去和亲的。 她不必如此,大燕不必如此。 大公主又颤抖许久,忽然一头埋进他怀里,嘤嘤哭起来:“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我不是不信你和阿父,我就是听了太多……我也不想去,更不想打仗……可是我就是想,觉得,如果非要到这个地步,我不能丢脸,不能事到临头却做不到,我是公主,要是和亲,更不可以失了颜面……” 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如此亲近。 虽然名分与实际上都是长辈与孩子,但宫中本就亲情淡薄,且大公主已经长大,瑞香待她也是如同对大人一般,尊重平和。只是她毕竟是个孩子,和亲的消息在别人眼里或许只是一个参考,对她就可能是她的未来,一旦这两个字种到心里,她就想不了别的事情,无法思考是否真有可能了。 瑞香抚摸着她颤抖的后背,目光坚决又温柔:“放心吧,我与你阿父绝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你是公主,生来不是为了当做什么筹码送出去的,羌人是痴心妄想罢了,他们也配一个公主下嫁?哪怕是宗室女也不值得,更何况是你,咱们最珍贵,最好的明珠?” 哄好了大公主,甚至把皇帝的那封信给她看过好让她安心之后,大公主已经几乎恢复常态,瑞香就命人带她去见嘉华和两个小的了,自己则收好丈夫的家信,又是一阵惆怅。 这倒是和和亲这件事无关。瑞香并不清楚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帝的信也不够详细,因为虽然经过重重保护,但信件也并非完全安全,因此不能事无巨细地记录,所以瑞香和大公主说的话信誓旦旦,但却未必是皇帝的意思。 无论如何,瑞香知道自己没有说错,他就是知道。 接近年关,宫里开始在皇后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赏赐年礼,宫内宫外同沐恩泽,且加进去许多出征有功之家,即使皇帝仍然滞留在外,但年味仍然渐渐成型。 羌人的下场也传了进来,皇帝成功挑动内乱,弑父杀兄,热闹无比,部族瞬间分崩离析,不复存在。有人被迫携带亲信奴隶远走,有人被格杀在帐下,血腥因皇帝而起,却无人有余裕来报复他。 羌人王帐的动乱导致周边部族找到理由插手,变生肘腋之间,人人都想抢占自己的那一份利益,或许吞没羌人的马匹兵器,或许夺走他们的奴隶与草场,闹得一塌糊涂,不知怎么,却传扬出了汉人公主的美名,说这场混战是为了夺取赢得和亲的机会,只有草原上真正的王者才能拥有她。 ……虽然与事实相距甚远,但皇帝也无法更改这口口相传显得更加真实的谣言了,民间尤其喜爱这种说法,虽然他所听见的都是大声的嗤笑与讥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茹毛饮血的蛮夷如何配得上我们的公主”云云。 局势平定,安西都护府成立,留下来年开春垦荒屯田戍边的士卒后,皇帝携带季威之,终于能够踏上归途。 瑞香夹带梅花的家书已经寄来。 “陌上花开时,君可归矣?” 皇帝将在某一个地名上画了红圈的堪舆图送回给了他。 “皇后可来此处劳军,与我一同入京。” 他是皇帝,又何必苦苦忍耐到入京,回宫,忙乱过许久之后,才能再次拥抱自己的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