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居家
不易腰间裹着白色浴巾,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额前头发湿漉漉的,一条条挂着水珠落下,一身肌肉虬结,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水气,遒劲而匀称的线条勾勒其上,长腿在空中抖了抖,眼神淡漠平静。 既非弱不禁风的清秀,也不是过分霸道的张狂,很有东方男人的魅力,含蓄,内敛,坚韧。 “去洗吧,剩下的清洁我来做。” “我都做完了你说这话?” “嗯?” “咳咳,我的意思是,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的。” 我收回刚才的话。不易身上,有中国男人不爱干家务、假装帮忙实则磨洋工的敷衍。 金陵的七月,天气很是闷热,洗了澡又出了一身汗,不易身上的皮肤开始发红,有种婴儿的绯色,赤着上身坐在沙发上开了一瓶水。 我把空调打开,背包里的衣服全是没洗的,便拿了他一件白衬衫进了浴室。 洗完后出来,不易正在给阳台的一盆仙人掌浇水。 花盆很丑,上面用颜料涂了很多骏马,线条非常拙劣。我嘴角浅浅勾起一抹弧度,看他埋头在那浇水,便有种想笑的惬意。 那仙人掌,是很多年前我买的。 还是小时候,听说仙人掌能结鸡蛋大的果实,酸酸甜甜的,便买了一株,还自己热火朝天,用木头掏了一个花盆,绘上一些图案。 毕竟是小孩子。 三分钟热度一过,我便懒得等它结果了。 后来搬出去,一走就是十年,没想到回来还能看见那株仙人掌,已有半人大,很是茁壮。 一时,我百感交集。 这些年,我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 总的来看,老天爷对我并不薄。 听见身后有动静,不易放下水壶,他整个人沐浴在光下,如一幅画般安宁,黑眸灿若晨星,从他眼中,可见众生。 他轻轻道:“寇準官场失意,不得已告老,阔别三十年回到家乡。村中长者拉着他,指着一株枇杷树道‘汝幼年求学所培,风雨沧桑,今已亭亭如盖矣’。你这次回来了,便不走了吧?” 我一时五味杂陈。 此十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终于,我释然一笑,整个人松弛下来,向着阳光照进来的地方走去:“是啊,不走了,不走了。” 我拿过水壶,给那株仙人掌浇水。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如此,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六初。” “嗯?怎么了,不易。” 不易看了我一眼,有些同情道:“别浇水了,再浇,仙人掌就淹死了。” “咳咳!” 我赶紧把水壶放下。 兄弟之间不需要矫情,只需要守望。 青纹来送饭了。满满一桌,都是芹菜,各种煎炒烹炸,样样俱全。 不易的脸终于有了一丝不淡定,他是不喜欢那种味道的。 “怎么回事?”他看向青纹。 青纹一个激灵,知道办错事了,不敢说话。 我夹了一筷子,放在他碗里:“乖,快点吃,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菜,不要浪费粮食,会长不高的。” “为什么都是芹菜?” 知道是我搞鬼,不易靠在椅子上,微眯起眼审视我。 我旁若无人道:“哎呀,芹菜可是好东西,咱们在地下一直没机会补充维生素,这芹菜富含各种营养,还有平肝降压、养血补虚之功效,你应该多吃一点。啊,张嘴。” 青纹站在一边抖动肩膀。 想笑,又不敢笑。 “啊,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的。” 青纹企图岔开话题...... 之后的几天,我的大脑完全放空。 什么洪门、七十六号公馆,都不去想了。直到七月中旬,胡子和黄师爷联袂来找我。 说是倒斗不安全,看看能不能合伙做生意。黄师爷得罪了秦问仙,自然不敢回燕京,便打算在金陵落户,干点营生赚些养老金。 “创业啊。”我给胡子和黄师爷倒了杯水,“你们有什么想法。从岷山回来,我闲得都快长草了。” 胡子道:“现在干啥都讲究文凭,讲究个专业,连小偷都有小偷公司。胡爷看,咱们可以办个倒斗学堂,不用自己下斗,教会学生收他们的学费怎么样?” 我和黄师爷面面相觑。 这种想法,不说死刑,至少也差不多是无期徒刑了。 “咱们先说一说这个高中的历史课文......”我刚张开嘴,胡子就跟中了紧箍咒一样,不停摇头。 “得了得了,教书育人的工作,确实不适合胡爷。不过除了倒斗,胡爷也不知道干啥啊,下乡当知青,胡爷也过了年龄了。” “胡爷,小夏爷,咱们可不能妄自菲薄。倒斗自然是犯法的,可除了倒斗,咱们这身摸爬滚打的技术,干点别的不也轻轻松松?” 黄师爷人老心不老,打算在金陵开展第二创业。 我道:“你有什么想法?” “开个古玩店怎么样?现在有钱人喜欢收藏,古董的价格节节攀升,咱们去附近乡下收些东西,有真有假都摆出来,总比坐吃山空好。” 我和胡子眼前一亮。 黄师爷这老掮客,虽说贪生怕死,倒是有些建设性意见。 倒斗太有风险,但我和胡子又不会干别的。凭着地下锻炼出来的眼力,是不是真东西、什么朝代值多少钱,我和胡子倒不露怯。 “着啊!” 胡子一拍腿:“这想法好,咱们就开个古玩店,卖假货忽悠那些青头,一年收入不少吧。得,这事啊,胡爷入股了。” “黄师爷,你以前就是开古玩店的吧?”我问。 黄师爷点点头:“所以我说,这事很简单。两位爷入股,我负责张罗,赚的钱平分,如何?我看,这南方经济高于北方,古玩价格还要涨呢。” 黄师爷在北方,是有名的掮客兼文物贩子。 他要没有名气,青萍不会找上他,通过他拉我入局。想来黄师爷是有些背景和身份的,不过他得罪了秦问仙,整个北派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只好到我南派来混饭吃了。 我对秦问仙这个人,算不上讨厌,更说不上喜欢。 无心跟北派打交道,既然黄师爷决定投靠南派,我没理由把他往外推。 光喝白开水没意思。 我出钱,请胡子跟黄师爷在外面下馆子。 喝了几杯酒,热气上头,我便问黄师爷的来历。 黄师爷喝的醉醺醺,大舌头囫囵:“我的来历,其实很一般,不然也不会被秦问仙拿捏。不过我师祖他老人家,当年在琉璃厂赫赫有名,谁人不知!” 胡子一个劲掏耳朵,道:“你拉倒吧,英雄不提当年勇,你师祖?至少民国时期的人了,胡爷祖上还是胡司令的后人呢。” 黄师爷一眨眼:“你不是姓关吗?” “对啊,胡爷的祖先,就是大名鼎鼎的齐天大圣关云长,当年在江湖威风八面,别说他秦问仙,秦问鬼都惹不起!” 我看胡子喝多了,捂着他嘴巴,让他别胡说八道。 既然合起来做生意,我自然要盘盘黄师爷的底,这老头有坑蒙拐骗的前科。 黄师爷冤枉急了,眼泪都出来。 说,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坑蒙拐骗?古玩这东西,本来就是要交学费,靠眼力吃饭的。 “两位爷,还真不是我吹,我师祖他老人家,当年在琉璃厂,这么说吧,有半壁江山呢!他就是四九城东楼兴隆斋掌柜,白瑞斋!” “啊?是他!” 闻听此言,我便是一惊。 自元以来,燕京为三朝古都,历史文化厚重。 尤其是清末以来,不乏太监宫女盗取皇后妃子的首饰、摆件,拿到黑市销赃。后有列强入侵,燕京的古董走私极有历史,殷商的青铜大鼎、秦汉的陪葬古玉,有现大洋,没什么是买不到。 这就导致四九城很多古玩店出现,有了“掮客”这一特殊职业。 旧社会的古玩店,多以“斋”来命名。 有种说法,古玩传世的少,多为倒斗冥器,旧社会的人怕报应,担心墓中怨魂前来,便以吃斋念佛的“斋”来命名店铺,有镇邪作用。 建国以后,大破走私,以“斋”为名的老店铺陆陆续续消失在历史中,成为一个特殊时期的符号。 黄师爷口中的兴隆斋。 是光绪到民国,燕京一百七十八斋中的一斋! 白瑞斋这个名字,或许大部分人没听说过,提起白瑞斋的徒弟,那可真是大名鼎鼎。 民国四大古董商人之一,岳彬! 当时国际大量走私东方文物,倒斗一行进入五千年以来最大的鼎盛期,诞生了七十六号公馆。 我爷爷,是三大倒斗王之一,每一位倒斗王身后,都有一个民国最大的古董商,专门负责销赃,把利益最大化。 一个倒斗王,代表身后几十上百张吃饭的嘴,是一个地域的瓢把子,是一种象征。 岳彬是民国古董商人资历最老的一批,也是心最黑的一个。 他与卢芹斋、仇焱之、孙瀛洲四人并称。 卢芹斋因为手脚不干净,早年被七十六号公馆踢了出去,剩下三位古董商,连着三位倒斗王,组成一张遍布全国的文物黑网。 听我爷爷说,倒斗之王未必是最厉害的。 民间奇人很多,中国人信奉低调,越有本事的,往往越是小心。 倒斗之王,是七十六号公馆最先吹捧的。这样做个比喻吧,七十六号公馆,相当于一家公司,三位古董商人,相当于倒斗之王的经纪人。 而倒斗之王,有点类似公司捧出来的“四大天王”这种头衔。 岳彬是四大古董商人之首,因他年纪最大,干出的事最疯狂,只有卢芹斋能与之相提并论。 当然,不是啥好名声,说是臭名昭著更合适。十年慰风尘的南派盗墓手记